听闻窦太后这一番话语,几位夫人只面面相觑的看了看左右,似是有些担心,窦太后这是想要‘兴师问罪’。
但在看到窦太后,那逐渐涌上面庞的浅浅笑意,以及眉宇间难得带上的玩性,几位夫人这才暗松一口气。
“妾等,遵命······”
博戏,其实并不能算作是宫中的产物,最开始,是民间兴起的玩意儿。
据传说,博戏,兴起于殷商之时;
准确的说,这个时代保留下来的绝大多数娱乐手段,基本都是殷商时期的产物。
作为一个娱乐至死的王朝,殷商留给这个时代、这个民族的,也就只有这些娱乐手段、新奇玩意儿了。
而‘博戏’,作为华夏文明最早出现的dǔ博方式,自然是广受天下人喜爱。
尤其是春秋战国之时,博戏,更是成为贵族公子哥们,最喜欢的一种娱乐方式。
只是到了秦末汉初之际,华夏文明经历了一次全方位、无死角的阶级大洗牌;
曾经以‘血脉论贵贱’的贵族,迅速被建立刘汉社稷的军功贵族所取代。
相较于‘博戏’这种娘们儿唧唧的娱乐方式,这些武人出身的新贵族,显然更喜欢一些能刺激肾上腺素、能彰显大丈夫气概的娱乐手段。
比如斗鸡啊~
斗狗啊~
又或是蹴鞠、打猎等。
对于博戏,贵族是不喜欢;
而民间百姓,则是‘喜欢不起’。
——毕竟再怎么说,这博戏说的再好听,本质上也还是dǔ博;
在春秋战国之时,博戏之所以会成为贵族专属的娱乐手段,除了其dǔ薄的特性,能天然寻找到人性的漏洞之外,最主要的一点原因,就是因为这东西,只有贵族玩儿的起。
dǔ钱,要有赌资的嘛!
手里没点钱,尤其是没点闲钱,谁又敢上dǔ桌呢?
而在秦汉之际,那接连数十年的战乱之后,虽然从个体而言,华夏文明,是经历了一次全方位的阶级洗牌,但总体来看,华夏文明的生产力、财富,都是受到了战火荼毒,受到了巨大打击的。
用如今这个时代的话来说,就是‘战乱多年,遍地疮痍,天下百废待兴’。
便说刘汉建立之初,国库都穷的能跑耗子;
堂堂天子之身,太祖高皇帝刘邦,都找不到八匹同色的马拉御辇;
丞相曹参,更是连马都没有,只能坐牛车上下朝。
天子、丞相尚且如此,寻常百姓,自然就更不可能有闲钱,去村口跟人博戏了。
这样一来,贵族不喜欢博戏,百姓又喜欢不起,久而久之,博戏,就成了一道独属于深宫之中、禁中大内的风景。
原因也很简单:武人出身的贵族,会嫌弃博戏‘娘们儿唧唧’;
可宫里的这些个夫人们,她本身就是娘们儿!
寻常百姓,会因为没钱,而不敢喜欢博戏;
但宫里的这些夫人,却可以称得上是全天下最‘有钱有闲’的群体了。
再加上平日里,除了随时准备侍寝,宫中的夫人们也没其他能做的事,而博戏这种娱乐方式,又没有什么场地要求,又或是门槛。
时间一长,宫中的夫人们人均变成‘dǔ棍’,也就是可以预见的事了。
不过,比起后世人人喊打的舆论,如今的时代,对于博戏这个dǔ博方式,还是持有相对宽松的态度的。
尤其是喜欢博戏的,大都是宫里的夫人们,就更使得舆论对博戏,愈发宽容了起来。
——宫里的夫人们,整理日不愁吃不愁喝的,耍两个钱咋啦?
就算是输个精光,也就是心里头不舒服,吃、穿、住、行一样都不耽误。
再者说:比起整日里勾心斗角,闹得后宫鸡犬不宁,让这些夫人们有点事做,也终归不算是坏事。
左右不过是两件首饰嘛~
输了,再去跟未央宫里的皇帝撒撒娇,讨两件就是了······
“老五引军出征平叛,是好事~”
“是给我刘氏挣脸、扬我刘氏之威的事。”
“作为母亲,程姬担忧儿子的安危,这是人之常情。”
“可担忧归担忧,真到了要紧关头,程姬,也不该去阻止。”
“——老五的将军印,是我亲自赐下的。”
“如果有什么怨气,程姬,大可冲我发······”
趁着宫人去取博戏用具的空挡,窦太后似是随意的道出一语,便引得程姬赶忙起身上前,恭顺的跪倒在窦太后身前。
“太后教训的是······”
“作为皇子的生母,本该知道轻重;”
“——但妾小门小户出身,平日里又很是愚笨。”
“一想到自己怀胎九月生出的儿子,要去战阵杀伐之地,妾就忍不住胆战心惊······”
三两句话的功夫,程姬的语调中,便已是带上了哽咽;
悄悄抬起头,见窦太后面上,也逐渐涌上些许同情之色,程姬更是索性低下头,瘫跪在窦太后身前,惨兮兮的抹起了泪。
见程姬这般模样,窦太后自也是心生不忍,赶忙摸索着招呼身旁的宫女,上前将程姬扶起身。
待程姬抽泣着起身,窦太后便深吸一口气,又苦叹着摇了摇头。
“程姬说的,我明白······”
“——别说是程姬了,便是我这把老骨头,也同样担心着外出远游的儿子······”
“也担心,危机四伏的战场,会夺去我儿的性命······”
神情哀婉的发出一声哀叹,又失神般愣了片刻,窦太后才将面上担忧、哀伤之色敛回去些;
摸索着伸出手,待程姬主动上前一步,窦太后便拉起程姬的手,在程姬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
“程姬,也不必太难过;”
“因为这,就是龙子凤孙的命······”
“——在太平岁月,龙子凤孙,自然是有天下供养;”
“但在国家有难的时候,就需要这些个宗亲、公子,公主、翁主站出身来,为天下先······”
“程姬,给皇帝生了个好儿子;”
“给我刘氏,生了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
“就算这一战,老五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程姬也应该感到骄傲······”
语调满是温和的劝解声,也惹得程姬啜泣的点了点头,便又见窦太后强挤出一抹笑容,对身前的程姬再一点头。
“再者说,老五平日里,被程姬养的不错;”
“——那身子骨,壮的跟牛犊子似的。”
“便是对外说及冠了,都得被人称赞一句:端的是伟岸丈夫!”
“想来,便是上了沙场生杀之地,有那副身子骨、那般勇武气概傍身,再加上先祖庇佑,老五,当也出不得差错······”
“啊?”
感受到窦太后言于间的权威之意,程姬自也是垂泪一点头;
却见窦太后温笑着,将程姬的手往下一拉,又侧过头,望向另一个方向:“王美人,也坐到我身边来吧。”
此言一出,其余几位夫人,倒还算面色如常;
只栗姬,还没从程姬被窦太后拉在身边,陪坐于身侧的惊疑中缓过神,又见王美人也被窦太后叫到身边,只瞬间便拉下脸来。
对于栗姬的面色变化,窦太后却好似毫无知觉,只自顾自拉着程姬、王美人,分别在自己两侧坐下身来;
而后,便满是唏嘘得看向程姬。
“吴、楚起兵叛乱,程姬,派了儿子出征平叛;”
轻声道出一语,窦太后便又回过头,望向另一侧的王美人。
“先前,匈奴人派来使者,想要和我汉家和亲,王美人,也差点就失去了自己的女儿。”
言罢,窦太后这才正过身,涣散无焦的目光,只漫无目的的落在了凉亭外,一丛毫不起眼的杂草之间。
“而我的儿子,此刻也正在睢阳,枕戈以待······”
“这,就是我们的命啊······”
“——既然嫁做刘氏的妇人,就应该对这一天有所准备,对失去儿子、女儿有所准备······”
一番唏嘘感怀之语,也使得凉亭内的氛围,逐渐有些悲壮起来;
再加上程姬时有时无的啜泣声,凉亭周围,便被一股莫名的哀沉、忧愁所占据。
过了许久,待宫人取来博戏所需的‘dǔ具’,窦太后才深吸一口气,再次望向身侧的程姬。
“既然老五出征在外,那程姬,就不要玩这‘博戏’了;”
“若不然,此事传出去,只怕有人会说我这瞎眼老婆子,不顾孙儿的安危,也不管程姬对儿子的担忧,强拉着程姬,陪我在宫中作乐······”
窦太后温声一语,却惹得程姬悠然抬起头。
楚楚可怜的望向窦太后,又赶紧用手擦去脸上的泪痕,才强挤出一丝笑容,对窦太后微微一摇头。
“妾愚笨,母后的教诲,妾并不很明白;”
“但妾想了想,也隐约明白了一些道理。”
“——儿子出征在外,妾作为母亲,如果整日里郁郁寡寡,那出征在外的儿子,只怕也会整日担忧。”
“因为担心母亲而分神,最终在战场上出了差池,那这罪过,妾是万万负担不起的······”
“所以,妾或许应该让自己高兴一些,好让出征在外的儿子,不需要再因为郁郁寡欢的母亲而分神;”
“专心杀敌之余,也可以保护自己,以免在战场上出现意外?”
略带凄苦,又隐隐有些试探的话语声道出口,只惹得窦太后面上同情之色更甚。
最终,也只是伸出手,在程姬手背又拍了拍,再哀叹一起,却并没有再开口······
就这么呆坐了片刻,窦太后也还是强迫自己,从这莫名低沉的情绪中脱出身来;
强颜欢笑着,招呼起围坐于木桉周围的各位夫人,就要开始今天这场‘博戏’。
“既然是我叫你们来的,那就由我坐庄吧;”
轻声道出一语,没等窦太后伸出手,博戏用的木盅,便被身旁的程姬人拿起,递到了窦太后手边。
见此,一旁的各位夫人们,也是赶忙强打起精神,强迫自己从先前那哀沉的情绪,调整到博戏所应有的欢喜、轻松当中。
——在这一刻,即便是作为dǔ术,博戏存在的意义,也被推到了本不属于它的高度······
卡卡;
卡卡。
随着窦太后双手握住木盅,象征性的前后摇了摇,开口朝上的木盅内,便甩出了一条写有黑字的木条。
知道窦太后眼睛不方便,一旁的程夫人自也是赶忙伸出手,拿起木条看一眼,便强颜欢笑的放在了窦太后身前。
“是六;”
听闻程姬此言,几位夫人都是摇头一笑,各自寻摸起身上,可以输给窦太后的首饰来······
此刻,窦太后和几位夫人们玩的,是博戏当中的‘六博’;
而六博,又被分为大博、小博。
二者之间,小博更复杂些,由六支箸和十二个棋子组成。
十二个棋子,双方各分得六枚,分别落位于棋盘上的‘本阵’;
而那六支箸,则大致等同于后世的骰子,上面分别写有一、二、三、四、五、六的字样。
玩小博时,双方交替‘骰箸’,筛出几,就可以将自己的其中一个棋子走动几步,一步也不能多,一步也不能少。
最终,哪一方率先将自己的六个棋子,都落到对方的‘本阵’,就算哪方赢。
如此说来,这‘小六博’,也可以说是原始版的飞行棋。
而今天,窦太后和几位夫人玩的,显然就是大六博。
——因为小六博,只能两个人玩,大六博则没有人数限制。
相较于先骰数,再走棋的小六博,大六博也更加简单:只骰数,不走棋。
一般是由坐庄的人先筛数,然后其他的闲家次序筛数。
筛出的数比庄家大,那就是闲家赢;
筛出的数比庄家小,则是庄家赢;
如果筛出的数和庄家一样,也还是算庄家赢。
如此说来,大六博,其实就相当于原始版的骰盅比大小。
而这一把,窦太后作为庄家,已经率先骰出了最大的‘六’;
作为闲家的各位夫人,无论骰到一二三四五六当中的哪一个数字,都是窦太后赢。
所以,在看见窦太后面前,那条写有‘六’的骰箸之后,各位夫人便也没多挣扎;
只认赌服输的各自拿出了一件首饰,放上了眼前的木桉之上。
之后的几把,情况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第二把,窦太后骰出了五;
除了《再次》运气爆棚,骰出六的唐姬,从窦太后手里,赢回了自己上一把输出去的发簪,其他的各位夫人,又一次输给了窦太后。
第三把,窦太后骰出了六,各位夫人麻熘掏钱。
第四把,窦太后难得骰出一个三,却也只有唐姬骰出了五,再次从桉几上,拿回了自己那支略有些寒酸的发簪。
到第五把,窦太后骰出了二,各位夫人都终于赢了一回,栗姬却倒霉的骰出了‘一’时,气氛,就逐渐有些不大对劲了······
“出门时还好好地,没一会儿的功夫,身上什么首饰都没了!”
“就这么披头散发的回宫,不知道的人,怕是要说我遇上歹人了呢!”
毫不压抑声线的一声抱怨,却只引得窦太后漠然发出一声冷笑。
“没首饰了,栗姬可以不玩。”
此言一出,几位夫人都纷纷侧过头,望向栗姬的目光中,也悄然涌上些许担忧、劝说之色;
不料听闻窦太后此言,栗姬却是冷哼一声,别过身去,摆出了一副‘不玩就不玩’的架势。
身子是别过去了,但栗姬的嘴,却显然还没来得及背对众人。
“陛下一年半载,才给我们赐下一件首饰,是比不上太后,首饰多到用都用不完······”
对于栗姬的都囔,窦太后却并没有再关注。
又继续玩了好几把,窦太后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运,连着骰出好几个五、六,将几位夫人身上的首饰,也都基本赢了个七七八八。
到这时,窦太后身侧的王美人开口了。
“平日里,妾并不怎么出自己的殿室,这博戏,妾也不大会玩;”
说着,便见王美人低下头,从怀中,取出一块包着首饰的布包,毫不迟疑的摆上了面前的桉几。
“妾身上的首饰,就只有这么多了。”
“实在是不大会玩博戏,还望太后,千万不要怪罪······”
见王美人这一副‘我认输,全给你’的架势,窦太后虽面色如常,但眉宇间,也不由涌上一抹澹澹的欣赏之色。
而在窦太后另一侧,则传来贾夫人一阵嘻嘻琐碎的交代声。
“怎么?”
“贾夫人,这是玩不过我,就要派人回去搬救兵?”
“还是想把皇帝叫来,给你们做主啊~”
看着领命离去的宫人,窦太后轻声发出一问,却引得贾夫人苦笑着摇了摇头。
“太后难得高兴,妾想陪太后多玩上一会儿;”
“只是出门时匆忙,也不知道要玩博戏,身上实在没带多少首饰。”
“这才遣身边的体己人回去,再取些首饰来,好陪太后玩个尽兴······”
如是说者,贾夫人不忘稍侧过头,对身旁的程姬微微一笑。
“程夫人,也是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