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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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夏沐在此间扮演何种角色, 我是不得而知的, 自然也乐得不掺和进去。

晚上夏沐照例来我宫里,脸上掩饰不住都是怒气。

我也不问他缘由,只一壁为他打扇一壁闲闲说着宫中琐事。

夏夜漫漫, 彼此相对间,竟也有了点相濡以沫的感觉。

夏沐两手交叠垫在脑后, 轻轻叹一口气:“你怎的也不问朕为了何事如此生气?”

“皇上不想说便不说罢。忙了一日,还不累么?”

“是累。”

“那就早些歇了罢, 明日总还有明日的事要忙。”

他似乎很感慨, 将脸埋进我怀里,片刻后压低声音道:“清清,你私下与朕说事时, 总也不离那句“后宫不得干政”, 朕觉得很有道理。今日朕倒想问你一句,倘若当日…给你机会为父兄求情, 你会怎么做?”

我摇着绢扇的手势一顿, 很快就恢复如常了,笑道:“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的事呢?臣妾从不想那些有的没的。”

“连你也不肯跟朕说实话?”

他有些赌气的样子。

我倒难办起来,想了想,道:“父母兄妹,都是至亲, 不可不顾,亦不能不顾啊。”

他目中微微一沉。

我也不等他开口,继续说:“然而臣妾的身份, 不仅仅是父亲的女儿,兄长的小妹,也是皇上的皇后,大夏的臣子。所谓忠义两难全,全看如何抉择了。”

“你呢?会如何选择?”

我垂眸望向远处,没有立刻回答他,片刻后似问非问一句:“那么在皇上看来,当日即便臣妾求情了,是不是就会改变主意呢?又或者说,皇上当日定了臣妾父兄有罪,可是经过深思熟虑,是在为社稷黎明计深远呢?”

他毫不犹豫点头了。

我继续说:“那么恕臣妾说一句大不敬的话,皇上今日的烦恼,不过都是自扰罢了。”

“怎么说?”

“既是为祖宗基业、江山社稷、黎明百姓着想,那么皇上的决断便是对的,所以也不必苦恼。皇上是天子,天子若无决断,受累的只会是更多无辜之人。”

这一句说完,他目中果然有清亮的笑意一点点浮上来。

夏沐搂着我笑得畅快而感慨:“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清清,你总是能这样体贴朕的心思,总是能叫朕这样心悦诚服。”

我只淡淡付之一笑,当下再不言语。

更要紧的一句到底没说出口:如果当初有预感会酿成大祸,为何不早早制止呢?养虎为患的道理,他总该比我更懂得才是。

冯若兰自那日惹恼夏沐后,日渐有失宠之势,且越发缠绵病榻无法自拔。

我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落井下石,只冷眼看她如何脱困。

然而冯若兰常年得宠,宫人之中十停总有九停嫉妒她嫉妒得要死,如何能不乘此良机幸灾乐祸一把?

于是久而久之,往日门庭若市的虞宸宫,便越发冷寂起来了,反而静德宫日日不落都是热闹。

我也懒得应付那千篇一律的逢迎,只将一应琐事全推给了净雯,自己则窝在后院或坐或眠或看书打发辰光,日子倒也过得顺遂。

在这样的平静里,万寿节很快就到了。

这日一早起身后,明慧为我精心上头。

梳妆完,望着镜中那个妆容精致之人,我扭一扭脖子,嗔怪:“真重,压得人快喘不上气来了。能少些首饰才好。”

巧馨折一朵牡丹簪在我鬓边,咯咯笑:“小姐有了嫡皇子,越发爱撒娇了呢。”

我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明慧笑着横那没心眼的丫头一眼:“又疯魔了不成?娘娘也是你能随便打趣的么?没个分寸。”

我拍一拍明慧的手:“算了,也不是一两日了。能指望母猪上树不成?”

方合候在殿外,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小姐!”

“好啦,是我说错话,行了罢?”

“哪有您这样痛痛快快认错的呢?哎呦~姑姑仔细着手疼。”

我忍俊不禁,护着小腹笑弯了唇角。

万寿节的宴会就设在了皇城西北角的麟殿,席间器乐齐鸣,吹奏的多是歌颂太平盛世的曲子。

遥遥一声从前殿传来,只让人觉得这昌平盛世,当真喜乐无边。

太后身子刚好不久,坐了小片刻就回宫去了,只切切嘱咐我,务必替静宁好好瞧一瞧。

我自然连连称是,太后这才放心地点了点头,任由竹息扶着回宫去了。

席间静宁喜滋滋傍在我身侧,将她喜爱的菜色一一夹给我,一脸纯真模样:“皇嫂有着孩子呢,该多吃些才是。”

我摸一摸她柔软的鬓发,笑着点了点头。

宴过一半时,夏沐在前殿宴完群臣回来了。

想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免贪了几杯,瞧着似有醉态。

我一壁递了瓜果给他一壁小声问:“臣妾那日跟您提的事,皇上可还记得?”边说边往看歌舞看得兴致盎然的静宁身上带了带。

夏沐嗤地一笑:“自然忘不得。”

说完示意印寿海去前殿传人。如此就只等正主到了。

夏沐凑近我问:“累不累?还吃得消吗?”

他这样当着众人的面无所顾忌,我不是不尴尬的,于是借着理衣袖的姿势掩了掩,脸上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容:“没事。这么一会儿还吃得消。”

片刻后,在宫人一迭连的通传声中,印寿海领了四人进来。

因着有后妃在场,只特特在对面新开了四席,离得不算太远亦不算太近,足够把人看得清楚。

那四人进殿来后,齐齐朝夏沐施了一礼,然后就被内监引着入了座。

到底内外有别。

一众妃嫔难得见到陌生男子,不好奇也说不过去,然而到底身为天子宫人,难免自矜些,只稍稍打量来人一两眼后,旋即就又殷切切朝夏沐望了过来。

然而我的心神却全不在众女一脸期盼的神情上头。

只因这会儿,我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来了。

怎么会是他?!

纵使换了装束,然而那双眼睛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不出的。

我曾在无数个日夜里苦苦思索,思索那日在普安寺寺邀我私下相见那人究竟是谁。

从前只以为是宸妃的兄长,如今看来真是大错特错了。

我的一颗心跳得这样快,我是害怕的,如何能不怕?

先前沈月清正是因着“私通”一事,被直接黜去的东陵。

如今……

我不敢往下想,本能地伸手护住小腹。

这个孩子如今是我的全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出事!

想来是我脸色不大好看,夏沐凑近我小声问:“怎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深吸一口气后委婉笑笑,道:“没事。可能是方才茶喝得急了些。”

夏沐犹不放心,伸一手到我背后轻轻抚了抚:“小心些,怎的做了母亲的人,反而毛燥起来了?”

他这一句并没有任何斥责的意思,语气也温柔。

我在片刻的冷静后稳住心神,淡淡笑:“皇上教训的是。臣妾记下了,必定不敢再犯。”

“你啊…说得跟朕苛责你似的。朕是心疼你跟孩子。”见我嗔怪似地望着他,夏沐又换了欢快神情道:“朕已遵照你的嘱咐将人传来了。静宁是最挑剔的,但愿这几人中有能入她眼的。”

“皇上疼爱姊妹罢了,怪不得静宁挑剔。”

“好,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边说边一一指过去:“那是临淄侯,他的祖父曾追随太宗定过江山。这爵位是朕赐给他的。至于他本人嘛,还算有些才具。”

那是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模样生得清秀,没什么封疆大吏的气势。

看一眼夏沐,仿佛并不是十分重视此人,当下不多说,只拿眼偷偷看静宁的反应。

静宁离得我近,我与夏沐方才一番话,她必定是听进去了。

然而我见她似乎对这位临淄侯兴趣缺缺,于是努一努嘴,示意夏沐继续往下说。

“那是安平侯。”

这位安平侯看长相像个狂狷的,可惜眉眼间的戾气实在重了些。

见夏沐一脸沉思模样,我深怕他属意此人,忙道:“那位着一身紫衫的小侯爷,瞧着倒跟公主有些般配。”

我这一句也是随口说了,夏沐却意外地点了点头:“果然朕与你心有灵犀。朕也中意沈尉。静宁若嫁予他,倒也算是个好归宿。”

我笑笑,视线带过静宁,以再平静不过的语气问:“那么…末了那位是…?”

“那是博望侯…齐凤越。”

夏沐捻着酒杯在手,双眼微微眯了起来。

意味深长地感叹一句:“博望侯辖下地缘最阔,招他为驸马嘛——倒也不辱没他。”

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只我一人听得见。

然而看他的神色,仿佛也不尽然如言语间那般欢喜雀跃,当下心头一动,仿佛探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后宫不得干政,我与他之间的话题,从来只关乎后宫琐事。

我甚至有意无意地避免去探听那些涉及朝政的消息,如今乍然闻得方才那番话,心下也不晓得是个什么滋味。

他待我,当真信任至此么?

我不敢相信,可方才那一句并非幻听,他似乎是真信了我呢,竟然把这样隐秘的心思说与我听。

可他这样的信任,于我究竟是利是弊,我是真的无从预料。

将他眉眼间的深沉心思看在眼里,我只温然笑笑,岔开了话题:“那也得静宁中意才行。皇上可别忘了答应过臣妾的话。”

这话已经有些逾矩了。

他却笑了,很快就转圜了神色,将杯中的琥珀金一饮而尽,道:“你这样千叮咛万嘱咐,朕如何敢不上心?你且安心就是,朕既然将他四人统统招进来,便是不分伯仲的。全看静宁那丫头的意思,朕跟母后皆不会干涉。”

我心中定了定,嗔道:“有皇上太后怜惜,长公主即便日后嫁作他人妇,自然也不怕被夫家薄待了。谁敢欺负咱们家的人呢?必定是不敢的。”

夏沐撑不住笑:“这话听着怎么像在指桑骂槐?莫不是在借着静宁的未来夫婿指朕的不是?”

“皇上再这样打趣臣妾,臣妾可再不敢说话了。”

“好。朕不说就是了。”

夏沐的笑容满足而畅快,我深感再这么下去,必定会惹起一波无端醋意,于是努了努嘴示意他好歹也顾顾其她人,自已则凑过去跟静宁说话。

静宁的心思有些飘忽,我顺着她的视线一瞧,不觉一愣。

她莫不是中意齐凤越?

这样的猜测只维持了不到片刻,因为我已经从她一脸的羞涩神情中读到了答案。

她会有这样的选择,确也正常。

论相貌气晕,四人之中是毫无疑问齐凤越最佳,此刻一件流云泼墨的月白云锦在身,更衬得他姿态高彻。

若说夏沐是英挺沉稳,那么齐凤越就是风流雅逸了。

不等我移开视线,那人就举眸遥遥望了过来。

视线只稍稍带过我,然后落在我身侧的静宁身上,微微一笑。

夏沐似乎也注意到他那眼神了,停了跟杨妃说话,朝我探了半个身子过来,问:“方才可是朕眼花么?怎么瞧着…?”

我只淡淡笑:“眼下人多,臣妾也不好细说,待私下无人时,再问清楚静宁的意思也不迟。皇上以为如何?”

夏沐赞同地点一点头:“也好。这事原也不急在一时。”

说话间,却是一缕极婉转的笛声从殿外传来。

曲调听着有些耳熟,片刻后就想起来了,可不是那晚从虞宸宫传来的笛音么?

正思索间,只见一女子蒙面,着白羽纱衣自殿外月光下缓缓而来。

那纱衣上一鳞鳞凤尾的纹路在满殿烛火灯明中熠熠流灿,如月下缀落华清池的一泓粼粼波光,望月髻上稀疏簪着花絮跟白羽,温柔不堪抚弄。

她的步调那样婀娜轻盈,一双妙目幽幽深深,近乎痴怔般凝视着夏沐。

片刻后旋身起舞,依次翻仰起承,腰肢柔软似早春纷飞的柳絮,只轻轻拂过,也能让人倍感留恋。

有宫人外旁吹奏方才只吹了一半的曲子。

在这一殿的鸦鹊无声中,我还没来得及品味这一舞的美妙,就在眼角的视线里看到了夏沐一脸怔怔的神情,不由得微微一惊。

夏沐一向沉稳,待后宫女子情分不算淡薄,却也不至于情动如眼下这般。

舞毕,夏沐只望着殿中跪着那人静静出神,整个人似游离了般,我甚至能感觉到他呼吸间的不平稳。

然后就见夏沐从座上起身,一步步上前,当着众人的面将那女子扶起来,继而缓缓揭开面纱。

宸妃?

她不是抱恙在静养么?

怎的还有精力来御前献舞?

然而也不等我这层疑惑解开,夏沐已经开口了:“你有恙在身,如何还出来吹风?”

语气激荡是我从未听到过的。

“臣妾戴罪之身,实在无颜面圣。只是臣妾想着今日乃万寿佳节,哪怕皇上厌烦了臣妾,臣妾也想见一见皇上,纵然只远远瞧一眼,臣妾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愿能以此舞博皇上一笑,便是皇上赏给臣妾最大的福分了。臣妾这就告退。”

夏沐的声音颇感慨,手势轻缓拂过她如墨的鬓发:“朕不过偶尔提了提,你就这样当真了?”

“曲子是臣妾经常吹的,只怕皇上早听腻了。臣妾也是想给皇上一个惊喜,皇上别怪臣妾自作主张呀。”

说完作势要跪,却被夏沐一手止住了。

夏沐目中有重重深深的笑意:“曲是你谱就,舞亦是你跳来,又是为了贺朕寿辰,朕还有什么好责怪的呢?随朕入席去罢。这样大热天地跳舞,也不嫌累得慌?”

“为了皇上,臣妾总是甘之如饴,且臣妾也希望多多陪伴皇上。”

他二人自顾自闻言软语,一众人早变了脸色,然而碍着嫉妒乃为人妃嫔大罪,少不得忍气吞声下来。

可到底这番话说得恶心,实在难以入耳,众人莫不翻眼。

我只冷眼瞧着,眼角的视线里一瞥,见杨妃一脸铁青地端坐着,显然被惊得不轻。

这一日的宴会就早早散了,夏沐自然去了宸妃宫里。

临行前,他倒没忘了要吩咐明慧好生扶我回去,我只淡淡笑着谢恩,全然恭顺模样。

回到静德宫,明慧到底还是忍不住了,压低声音抱怨一句:“好狐媚的东西!难怪这么些一直隆宠不断!”

彼时我正看着她为我拆发,一脸的波澜不惊:“有手段,那也得皇上领她的情才是。别跟我说,你没瞧出来皇上那会儿的反常。”

“那也是——”

“一个巴掌拍不响。这个道理我明白,你自然也明白。咱们自己说话,还用得着打马虎眼么?”

她垂眸,倒也默认了。

那头巧馨铺好床凑过来,还不大明了状况,眼巴巴问:“小姐,长公主可相中什么人了么?”

她一提我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事呢。

自然而然地,也想起来了那位博望侯齐凤越来。

她一提我才想起来还有这茬事。

自然而然地,也想起了那位博望侯齐凤越来。

想起那天在普安寺的遭遇,又念及明慧当日劝我的话,不由得怀疑起来:“南地的事,你们知道多少?”

明慧眉心一动,垂眸不敢看我:“奴婢进宫前…一直在夫人身边侍奉。小姐在南地时,都是由小桃贴身侍候。奴婢知道的那些事,也已经都跟您提过了。其余的,就一概不清楚了。”

我知道她必定不肯说实话,当下也不戳破她,转眼看巧馨。

“小姐别瞅奴婢呀。奴婢知道的那些事,可不都一样样在您耳边唠叨过了么?”

她一脸无辜模样,我却只想叹气。

“小姐做什么叹气呀?对了,今日万寿佳节,怎的这么早就散了?奴婢原还以为要等到三更天呢。”

问的人无心,我的一颗心却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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