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宁见了我全不生疏, 脆生生一笑:“皇嫂安好。”
她一派天真模样, 太后忍不住嗔怪:“瞧瞧,还是这副孩子模样,让哀家如何能不操心?”
静宁能这样主动与我亲近, 我是很喜欢的,忙伸手扶住她, 望着太后笑:“也只有咱们家才能养出这样水灵的人儿来,难怪母后舍不得。”
其实静宁的婚事, 我先前倒也听夏沐无意中提过一提, 这会儿见了正主就想起来了。
也难怪夏沐上心,这样水晶般通透的嫡亲姊妹,确该配个良人才好。
太后撑不住笑:“你是不知道, 她这张嘴啊, 多厉害,哀家也吃不大大消, 合该找个人来管管。”
静宁羞极了喊一声“母后”, 背身过去自顾自捣弄珊瑚窗栏上供着的一株铃兰,荷瓣似的小脸早已红了个透,那模样十分可爱。
我亦笑:“有母后宠着,自然是天大的福祉。”
“可也不能总这么耗着啊,也不成个样子啊。”说完拿眼去看静宁:“这么多王公大臣家的儿孙都相不中, 让母后上哪儿为你选更好的?”
太后这一句很语重心长的模样,静宁只吐了吐舌头,攀着太后的胳膊撒娇:“母后越发爱唠叨了, 儿臣陪着您不好么?”
“是啊,可不母后爱唠叨么?”
我少不得赔笑:“姻缘际会本是天定,总有那一日呢。再说了,就咱们家这样的条件,母后还怕找不着一位乘龙快婿么?若是生在寻常人家,只怕颐宁宫的门槛,早早地就被人踏破了。”
一句话惹得满屋子人撑不住笑。
竹息奉了瓜果在我身旁的香几上,边剥石榴边道:“太后提起这一茬,奴婢倒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
“万寿节将至,各地王侯都是要来京恭贺的,想着不定就有那么一两个出挑的,入得了咱们公主的眼呢。”
万寿节就是夏沐的生辰了,万寿二字,正是取了万寿无疆的好兆头。
我一听之下也明白过来了,只抿着嘴笑。
太后抚掌笑了开来:“这敢情好,索性放开眼来挑,顶好有相中的,留在京师也不必再回封地了,当个现成的驸马,多大的福气。”
竹息忙应和:“是呢,也不知谁能得了这天大的福气去?”
一屋子人赔笑,我只笑而不语,静宁早羞极跺一跺脚跑了。
回宫路上,明慧凑到我耳边笑着嘀咕一句:“奴婢听锦秋的意思,仿佛太后是想在此次进京的一批公侯王孙中,择一良人招为驸马。太后的意思,仿佛是想让娘娘寻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呢。”
进京贺寿的公侯王孙十停中有九停是纨绔人家子弟,不定就是良人,多半是有拉拢番地王侯的目的在。
再一想,太后虽为静宁生母,即便心底再如何不愿意委屈她这个唯一的女儿,可到底竹门配竹门,木门配木门的道理自古皆通,堂堂大夏长公主之尊,如何能配给寻常人家?
即便静宁自个儿不介意,夏沐跟太后多半也是不会答应的。
这么一想,才明白寻常人家也有寻常人家的好,至少恋爱自由,婚姻自主。
再往下想就伤感了。
于是默默,由明慧扶着回去。
这日午后夏沐来与我做伴,彼时我正躺在西窗下的长榻上晒太阳,手执一卷诗经翻得可有可无,只闲闲打发时光。
夏沐进殿来时,见我又在看书,一脸无奈:“怎的又在看书了?”抽过去一看,有些惊讶:“是诗经?”
“皇上以为是什么?”
“朕还以为——算了,诗经倒也不错。这回朕暂且饶了你。”
如今已是初夏时光,天气渐暖渐热,夏沐大中午过来,不免出了一头的汗。
我拿锦帕拭一拭他额间鬓角的薄汗:“做什么顶着这样大的日头过来呢?晚些来就是了。”
夏沐轻俏俏笑,吻一吻我的脸:“还是你这儿凉快。怎的到了旁人宫里,朕竟一点儿也不觉得?”
“心静自然凉。嗳…别闹,让人瞧见了不成个样子。”
“别怕,都被朕打发下去了。” 说完在我小腹处摸了摸,止不住笑:“长大许多。”
我推他不动,只好顾左右而言他:“皇上这样日日赏赐,宫里哪里还放得下?快别这样了,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臣妾恃宠而骄呢。”
夏沐却只是搂着我笑:“朕高兴。实在搁不下,再收拾一间屋子出来就是。管别人说什么。”
我倍感无奈地叹一口气,他伸手从几上的小碗里拿来颗梅子丢嘴里,不消一会儿眉头就皱了起来:“好酸。”边说边端起榻旁那杯我喝了一半的蜂蜜茶猛灌一口:“还是这茶有味道。”
“夏日里喝来倒也消热。皇上若喜欢,臣妾让人日日煮了送去政元殿,可好?”
“好。你的心意朕怎么好拒绝。”
他一脸的轻狂模样,我倍感窘迫,想起万寿节的事,又问:“内务府的王忠前日带了人来给臣妾裁衣,说是为万寿节备下的。今次可是要大办么?”
夏沐不甚在意地笑笑:“原本也没什么,只是你有着身孕是天大的喜事,热闹一番也好。”
这样的隆宠,实在来得太快,我本能地觉得担忧。
我几乎脱口而出:“皇上的生…辰是大事,臣妾这儿原也是小事,不必大废周章的。况且皇上也不是头一回见宫人有孕了,怎的这样高兴?”
“咱们的孩子,岂是旁人可以比的?”
他这样在乎我的孩子,我倒始料不及。
然而想了想就明白了,到底是嫡出之子,再往根本里说,甚至还关乎社稷,他格外高兴些倒也正常。
“万寿节是大事,宫中上下都忙得团团转,偏偏臣妾不中用,动也动不得。”我冲他抱歉地笑笑。
夏沐却勾着嘴角邪邪笑了:“哪里不中用了?你有着咱们的孩子,是最高兴的事。那些琐事交给宫人去办就是,偏你喜欢操心。呵呵,你身上怎的这么香?”
我身上很香么?我自己倒闻不出来。
或许是早间去看了后院那几株百合的缘故,当下有些无语。
他的鼻子倒灵。
片刻的静默后,轻声道:“蓉嫔的身后事都已办妥。臣妾请示了太后,让法华寺僧侣为她诵经超度四十九日,太后的意思是,到底这么没了也可怜,便允了臣妾的请。”
他似乎很满意,一手护着我的小腹,指间动作越发温柔起来:“好。你说怎样便怎样,朕都依你。”
“前日去太后宫里请安,与太后谈起了静宁长公主的事,太后的意思是,仿佛想乘着万寿节,为长公主好好物色一位驸马。”
“也好。静宁一贯挑剔,寻常人物哪里入得了他的眼?番地王侯家的子弟,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我忍不住啐他:“此番重在物色良人,可不是选家世,皇上喜欢不喜欢还在其次,顶要紧的是长公主中意。”
夏沐又好气又好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这话可不能当着静宁的面说,不定多入她的耳去。话说回来,长嫂如母,万寿节那日你也帮着瞧瞧,好不好?”
我温婉笑:“既是皇上的意思,臣妾自然没有不从的道理。”说完抚一抚他的鬓发,温语恳求一句:“到底要情投意合才好。”
他旋即明白过来了,朗声笑:“她倒厉害,朕还没发话,她的一招伏兵倒先遣到朕身边了。”说完看牢我,眸光跌宕如波:“朕明白你的心意。就照你说的办。嗳…别动,小心伤了孩子。”
“外头有人在呢。”
“没人听得见,朕轻点就是。”
他的动作极温柔,带着呵护跟小心。
一殿清凉,有阵阵百合淡香从珊瑚长窗的窗纱间飘来,搅动了这夏日午后的流丽灿烂。
有洁白的玉兰花瓣簌簌往下落,被风一搅,舞出柔弱蹁跹的姿态,像下了一场芬芳四溢的小雨,落在芳草绿荫间,宁静、烂漫。
我在这无休无止的温柔里,终是搂着他堕入了渐深渐沉的迷蒙里。
这一日正在殿内躺着小憩,那头明慧踏着匆忙的步子回来了,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振奋神色。
我乍见下不免有些犯嘀咕:“出了什么事,高兴成这样?”
“阿弥陀佛,皇上终于恼了宸妃了。”
“什么?”
“听说连东西都砸了,好大的动静。”
“为了什么事?”
“这会儿还没能传出话来。奴婢也是半路上遇上印寿海,见他愁得跟什么似的,随口问了句,也只问到这么点。”顿一顿,又道:“奴婢已经差方合去打听了,想来很快就能有消息。”
方合的消息果然回来得极快,进殿来后朝我象征性地打了个千,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一脸的精怪模样。
我嗔怪地望他一眼:“息怒不形于色,怎么又忘了?”
“是。奴才犯糊涂了。”
“下回记牢罢。打听到什么了?”
方合垂眸笑:“仿佛是有人在朝上参了冯相一本。皇上原也只是有些着恼,不想这事让冯氏听了去,当下就去政元殿求情了。”
明慧冷笑:“谁知道她这一劝,皇上反而越发恼了,当真是画蛇添足。”
我手中运笔不停,默默半晌后轻轻一句:“皇上一贯在政事上颇有决断,她这么贸贸然去劝,徇私还在其次,后宫干政可不是顶要命的么?”
“要不皇上也至于气得连碗碟都砸了,可惜了她那点手艺。”
我不语,不过还是有些疑惑。
以宸妃的得宠,替他父亲求几句情,原也在情理之中。
夏沐一贯宠她,犯不着在这事上拿她出气,且他向来城府极深,哪里是个气到头上会摔碗砸锅的人?
还没等我想明白,方合再次开口了:“娘娘,奴才还打听到,杨妃前脚离开政元殿,宸妃后脚就到了。”
果然,两虎相遇必有一争,一山如何能容二虎呢?
自然是不能的。
冯杨两家,即便曾经试图以联姻来稳固关系,然而一来联姻之事到底没成,二来冯氏跟杨氏在宫中积怨多年,这么深的心结,一时半会儿哪能解得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