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不是很怕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对拉维·拉克维恩的了解——魔龙看破我的真实意图那是分分钟的事情,但他并不是一个昏君,他能判断出来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如果他不想做,多半的概率也不会杀我,所以这个险值得一冒。
只是,说绝对谁也不敢,毕竟人心隔肚皮。
在之后的一次外庭例会上,我公然提出了构思已久的计划,可是我看见的并不是魔龙的愤怒——他只是微微地皱了一下眉,便再无动静,反而是下面的大臣们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对我恶言相向,公开叱骂我“忘祖”等等。
那一次的外庭会议就在这样不和谐的一片咒骂中结束了,而我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等待着结果,可是我知道我是对的。
过了几天的一个深夜,王宫近卫的一名贴身侍卫突然来到我的府邸,告诉我魔龙急召我入内廷商议要事。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次了。
我疾步匆匆地进入内廷国王的起居室,魔龙背着手站在床边,皎洁的月光照在他蓝色的外衣上,映出淡淡的光芒,周围的空气肃杀寂静,微微穿堂过道的风吹拂过他的衣襟,把头发轻轻扬起,远方的景色如同他的沉默一般消失在无垠的黑暗里。
“臣拜见国王陛下。”
魔龙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来,把一样东西递给我,是一个黑色的小盒子。
我知道国王的意思,于是我打开那个盒子,里面是一份份信件,而且是密信,直接呈送给国王的。
“陛下,这是?”
他依然没有说话,只是从其中取出一份信,然后又踱步回到月光隐隐的窗前,而我被面前的这一切弄得云里雾里,只好站着不动。
“民务大臣塔特进言:
近日闻文政大臣提出‘学制改革’,虽然颇有新意,但臣深以为不妥。改制一事牵连甚大,关系到人民根基以及立国之本,如此改制则我王国诸多教授唯有失业一途,后事如何安排?且放开文教,则国风必变,倘若有何风吹草动又该何去何从?我威瑟姆立国崇古,如此改制,岂不是毁了传习学问?则民心向背当何如?
臣以为,文政大臣虽有才华,但大干祖制,亲于乱而仇于忠,喜于逆而厌于顺,尚于俗而反于圣,其心有负圣贤所教。加之其人来于索托尼安,如此乱我王国教化,到底是何居心?此举大损国王明贤之英名,又酿宗族无穷之隐祸,用心何在?威瑟姆能用今天,全凭国王德泽、祖宗立法,不然天下必激变已久!
文政大臣此举掀翻圣贤之言,则接后必众恶俱备而德行灭绝,意置王国于何境地?风俗之隆替,关乎天下之治乱,天下之治乱,关乎一国之兴亡——其才虽通天,但其心属乱贼,仅从其言便昭然若揭!臣以为我威瑟姆之大患不在徼外而在庭中,此贼必是门庭之寇、心腹之害!此举乱政滋弊,此贼奸险巧佞!
立国当尊古圣之言,躬行古道而风俗还古,如此则先圣庇佑而可国祚灵长,此正行之道。王国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尤以旁门学术为不可。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有需求而召者,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另辟专修、以从惑主?
臣以为文政大臣身有其才,但罪心当诛,非以死不能谢威瑟姆万民、先圣!”
魔龙虽然轻声读完手中的信,但语气激烈处却丝毫没有折煞,房间里再次归于寂静,可是我的心却已经绷到了极点。
死一般的沉寂,死一般的心。
“陛下!”我大声叫到,言语之间又何止是颤抖,“上仁则下直,我又何曾惧怕刀锯介于眼前?古往今来,仁功难著而乱源易成,所以祸机一发而殃流百世,虽如此又岂能莫言?不知天下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
魔龙转过身来,凝望着我,然后把盒子拿走,用一旁的蜡烛点燃了其中的信件。
“你可知我叫你来是何意?”
“陛下,臣不知。”
“你以为我是什么样的国王?只说,我不怪罪。”
“我以为,整个南境只有陛下的智慧能让我倾心追随,能看破一切。”
“你的提议在那天会议的时候我就明白了,可是我明白了没用,还有很多人不明白,或者揣着明白装糊涂——你的提议动不动我的利益不重要,我已经老了,能活多久全看天命,我也希望我死之后别人能说‘一个伟大的威瑟姆从拉维·拉克维恩手中诞生’这样的话,可是这只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而已。”
“陛下?”
“这些信虽然写得是冠冕堂皇,但实际意思一读就明白,要维持原样,我自然知道其中的私心所在,可是你看看刚才我给你的盒子,里面弹劾你的信件几十封,各个都要把你处死,你可知道?”
“臣明白。”
“你以为王国就我一个人说了算?那么多人的利益,你给安排?我也想动,可就连我也动不了。”
“那?”
“知道今晚为什么召你来么?”
“陛下请明言。”
“如果不想出一个办法救你,明早的外庭会议,你都活不到结束!”魔龙的语气突然严肃起来,“如果我所料不差,明天他们必定会串通起来逼宫,我到时候要是不能把你安排好,你就可以不用再想什么伟大志向了,到此也就为止了。”
“那陛下想必已经有了打算?”
“这次出征我们吃亏在哪里?”
“人少?异地作战?对方的龙?”
“是的,就从那条龙身上做文章。”魔龙轻轻咳了一声,“奈亚拉托提普·扬,我命令你深入迦勒以国使的身份行密探的任务,为我们威瑟姆的军备实力做出贡献,举国上下唯有你的才华能办到此事,你可愿意?”
“这就是明天的说辞么?”
“是的。”
“那我今晚就出发,求之不得能为王国尽心竭力。”
“你如此的忠心想必能堵住那些人的悠悠之口吧,至少把你拿下来又送走了,这些人也就不好追究了。”
“那以后还能回来么?”
“回来是能的,但你要做出十分大的贡献,大到能堵住他们的嘴时才可以,不然回来也是被害——有些事情你是对的,但众怒难犯,我还需要他们来管理王国,如果我贸然行事,则后果难以预料,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但是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陛下,此一去怕不是永别了吧?”
“我欣赏你的智慧和决心,我虽然精于权谋军略,但我已经没有了你的锐气,也无法引导更加先进光明的未来,我所能做的就是守成——但毫无谦虚地说,历来的君王都逃不过我的宿命,这一点对历史颇多了解的你应该明白。”
“我懂了。”
“我知道你的忠心和想法,你放心,我会给你充足的金钱,你的身份也将是最高规格,这样能最大限度地帮助你开展活动。我不知道你将来在那里会有什么出息和发展,我只希望如果将来威瑟姆有难,而你的能力足够的话,要帮一把。”
“陛下,为了您,而不是为了威瑟姆。”
“是为了威瑟姆,不是为了我。”
简短的对话之后,魔龙示意我离开,今晚一见往后便一切未知了。
而我的心里却十分佩服魔龙,因为我知道他和我一样看到了世事发展的趋势,他也明白“天下大势,顺昌逆亡”的道理,作为一个国王能认同我的观念就已经实属不易。
而我,亦深深明白他的难处。
从那每一封对我恨之入骨的信中就可以看出,动了他们的利益会有多严重的后果,这些人的脑子里根本没有家国天下、王国子民的概念,只有他们自己。
可以牺牲人民,但不可以牺牲他们。
但王国却也需要这样的人,因为纯粹“伟大、光明、正义”的人只会出现在神话当中,像我这样有大追求的人寥寥无几,即使如我不也有考虑身后名声的嫌疑么?
即使客观上,我做的的确是对的。
聪明的人往往自私,愚蠢的人往往淳朴——这是一条十分残酷却又真实的道理,如果不是为了自私,那要如此的聪明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人性是矛盾的,社会也是矛盾的,好与坏更是矛盾但共生的。
拉维·拉克维恩,你的确是一代厉害的国王,你的英名也传遍四方——但你才是真正的到此为止了,你将与伟大再无缘分,无论你打了多少的胜仗,又或者其他的功绩,你也就只能维持如此了。
有些人活着却早已死去,有些人死去却仍然活着。
守成的人,永远都不能开辟新的未来,这样的人无论怎么努力,他的上限都已经限定过了——只有未来,无可限量!
于是我连夜回家收拾好东西,在黎明之前便离开了官邸,向着我的新目标进发。
但在离开之前,我还要去拜访一个人——威瑟姆资深的幻力研究家、百科全书型的大学者,此前我曾引用过他著作《幻力百解》的思绥克劳·凡斯多德,我不能孤身一人前往我所不熟悉的地方,要么我带人去,要么我必须知道那里的情况。
深夜,我十分冒昧唐突地敲响了他的家门,但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他开门的那一刻见到我似乎并无惊讶,反而是十分热情地欢迎我,好像他知道我要到来一样。
“国王已经和我打过招呼了,连同你的财物都秘密送到我这里来了,他说以你处事稳重的性格,肯定会预先了解情报,而我是你唯一的选择。” 思绥克劳·凡斯多德说罢,从后房中把用布袋装点好的财物交给我,然后静静地坐下来,“你不用问我,我会把我知道的告诉你,但我不得不承认,这一切听起来可能十分让人难以接受,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写这方面书的原因,因为我实在无法证实我所了解到的东西,你应该也明白,有些东西难以用常识来解释。”
“那我们开始吧,我愿意聆听您所说的一切保持尊重的态度。”
思绥克劳·凡斯多德从身边摸出一根卷袅,点上火,放进口中用力地大吸几口,神情十分惬意。
“我对迦勒的历史了解不多,因为我没有你的王国大使的身份去一探究竟,我所知道的都来自于幻力师的讲述和自己对一些典籍的研究,所以历史问题你要自己去了解,我只能说一说幻力的由来。
其实幻力并不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产物,大概在很久之前吧,我们所在泽兰缇亚大陆上空曾经出现过一次奇观:一颗圆球状的物体放射着火光坠落到这片大陆上。那个圆球是能打开的,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和我们类似却不同的生物,我们也称其为‘人’,但他的身高和体重明显要低于我们。
这个生物和我们语言不通,于是就开始了非常艰难的沟通,慢慢地我们人类就能通过一些对应特定物体的发音来明白他的意思,而这个生物的智力水平也不差,最后竟然能和我们进行沟通。
他告诉我们他是在一场实验中被抛掷到这里来的,至于是什么实验他说的我们也不懂,但大体意思就是用一种特殊的能量来进行这个实验——于是我们很好奇地向他请教了这样的东西,就这样幻力来到了我们这个世界。
当然共同来到这个世界的,还有一些在他的圆球里其他的生物,比如你们见到的狗、猫、鸡等等都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客。与我们不同的是,他是用一种特别的东西放置在脑后,借助这个东西提炼精神能量的,而我们没有能力制造出这样的东西,但根据他所教授的原理我们另辟蹊径,以自身为媒介提炼能量,效果虽然不如他的那个东西,但毕竟还是能有如此功效的。
这个生物并没有在我们这里待太久,大概一年过后,在他生活的位置上空又出现了同样的圆球,但是伴随着这个圆球的是一场离奇的光景:那个圆球所在的天空之上,有一小片区域和别的位置变得不同,就像被什么东西打穿了一样,是一个圆环且冒着白光,圆球就是从这里出现的,在它出现的同时,那个圆环中更是掉落了于此之前相似的动物下来,也有此前没见过的,但估计都是他们那个世界的生物。
那个‘人’见此情景则向我们告别,在临行之前他把自己写好的东西交给了我们,当做是离别的赠礼,然后走到圆球之前,脑后的东西开始发射出亮光环绕着他,最后在一声巨响之中连人带圆球以及那个圆环都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与往常一样的样子。”
“这堪比神话故事了。”我打趣道。
“连你都这样觉得,我还能指望别人相信么?何况此事我也没有亲身经历,都是听幻力师们说的,不过他们却能异口同声,想必不是假的吧?只不过有很多东西难以理解。但是关于幻力的产生,在任何一本史书中都没有提及,只是说到了第一次运用是什么时候,但没有产生就能运用很明显不合常识。
那本书据说藏在迦勒国的王室密宫里,但一般人也无缘见到,究竟是真是假也不好说。但现在的很多动物名称的由来的确是起源于迦勒,这一点大家都是公认的,多少应该有点影子吧。
幻力是一种精神能量,需要提炼才能使用,这就是为什么需要结印、咒语的原因,以手提炼,或者以言语凝聚,视幻力需要的程度而定,用手最快,熟练的幻力师能在很短时间内结完多个印记。
幻力在泽兰缇亚大陆上也有克星,就是迦勒特产的一种金属,不过产量稀少,主要作用就是用来干扰幻力,比如做成手铐就可以阻止结印的提炼,做成武器就能在挥舞之时破除幻力的护身等等。
也不必害怕,幻力也如同所有强大的事物一般都有破绽,除了这种金属外,如果你的功夫够快,在他结印颂咒结束前就干倒他,自然也就赢了。
其实我倒觉得你此去迦勒,最大的问题不是遇上了幻力师怎么对付,而是怎么融入他们的生活中。迦勒的文化自成一派,和我们都不相同,不管是治国还是处事,都比较······我说叫‘不太实’吧,他们说话和写作也与我们有极大的不同,比较简练,据说是受那位外来客人的影响,毕竟那个时候还没有迦勒这个王国,连我们都还只是原始的族群而已。
大致我能说的就这么多了,毕竟迦勒太过封锁,除了商业以外几乎是不开放的,像你这样的国使也需要层层审核,而且还不能对外说,不然就会面临断交的危险。
好自为之吧,那里十分奇特。”
听完这些话,我十分无感,无感的原因不是因为他说得有用没用,而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有什么“天外来客”这样的东西——一没验证,二没说明,你说有难道就有了?
在我看来,这一切都只是迦勒的捏造而已,就算不是捏造也绝对没有这么奇异,不然迦勒国何必如此封锁?这种传说属于典型的旅游资源,还能为王国创收,封锁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但我依然感谢他告诉我的一切,有了这些让人难以置信的传说打底,我就更明白怎么和他们打交道了。
既然喜欢玩虚的,那就肯定是虚荣的民族。
黎明前的天空更加阴沉,我带上自己的东西和魔龙给予的财物离开了思绥克劳·凡斯多德的家,城门处的军士丝毫没有阻拦我的意思,想必魔龙都先打过了招呼。
我经历了索托尼安,经历了威瑟姆,从低贱到高贵,从高贵到被迫离开,人生如梦似幻,可就是这样的经历却让我在大起大落间明白了很多东西。
我经历过下贱的侮辱,我感受过上流的富华,这些东西将不能再打击我的心灵,也无法再诱惑我的心,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它将使得我不枉此生。
人间一百年,如梦亦似幻。
有生既有死,男儿复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