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事情也由不得伊诺·艾雅摩夫,矛盾的道路上只能偏执于一方,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断无回头之理。
于是,在杀害乌利亚等人和三义杰之后,一切便顺理成章地展开,首先就是抄家没收所谓的“巨额财产”。按照伊诺·艾雅摩夫的想法,这样身居高位且不那么“纯洁”的人肯定能查出问题,还怕他没有把柄不成?
但是在我的眼中,在我所见之中,就是没有。
那天清晨,我如往常一样早起,与乌利亚大人一起吃早饭,我的计划还是按照往常一样吃完早饭之后便直奔藏书馆,就在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外面匆匆进来王宫的信使向乌利亚大人递上密信,并口呼“紧急要事”,表示一定要现在前去拜见国王。
乌利亚对于昨夜军营失火的最近以来骚乱增多的事情自然是有耳闻的,于是也没有怀疑便去了。
这一去,便是我与乌利亚这位恩师的永别。
饭后我便前去了藏书馆学习,大概中午的时候,几个新选组的人过来找到我,要把我带回首相府邸。虽然是一头雾水,但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也只能和他们一起走了。
到了首相府邸,我和乌利亚的家人们便被严格控制起来,倒也不杀我们,就是软禁不让活动。大约这样过了几天,一大队司部的人就到了,他们身着淡红色的外衣,上面还有针绣的“娜拉巨树”图案,步履严谨,行动迅捷。
他们,是来抄家的。
乌利亚大人身为首相,待遇自然是不低,每年也能有个五百上等克林币的收入,生活说多么贫穷当然算不上。但是这样的收入要说算什么巨额那就是胡说,随便从城头上多敲点砖块下来就比他富裕了,所以对于司部的人来说,必须找到至少是八千到一万以上的存产才能定义为来源不明,然后才好做手脚。
过程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先是翻箱倒柜,再是掘地三尺,也就找到了一两千而已,这可怕司部的人给急坏了,交不了差啊!
不过身在一旁默默注视的我却毫不惊奇,因为我知道乌利亚大人的曾经。
他有没有收受过贿赂?
有。
钱呢?
没有。
貌似看上去是个不可能的事情,但其实用一句话就能概括:这钱不在他的手里,也不是他的私人财产。
坏人贪污腐败是为了个人私欲,好人贪污腐败是为了干实在的事。
好像乍一看上去很难理解,怎么好官还能这样做呢?
其实细想之下也没什么奇怪的,社会是个大熔炉,什么样的人都有,既然有好人就必然有坏人。从做好人要付出的代价比较大来看,比如索国三义杰的遭遇,想要大多数人都是道德模范那简直是痴人说梦,所以道德是需要的,道德是高尚的,但道德不可能是每一个人都奉如生命的,更多的人还是平凡地选择了不那么道德。
千里当官自然是要造福王国子民,但如果自己都享不到福,全为别人服务,这样的人只能说是可遇不可求,最典型的例子就是之前说到的司部大臣“阿米·凯特”。此人担任司部大臣的时候,廉洁奉公那是出了大名的,想走后门是一概不可能,不仅对自己严格要求,还对手下人严格要求,据说他在任的时候底下人都不舒坦,被人戏称为“乞丐司部”。
要知道,虽然权力是多种多样的,但是司部的权力却是最厉害的,毕竟手握别人的生杀大权,是死是活虽然律法有规定,但量刑在人呐,到底是过失致人死亡还是蓄意谋杀,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有这样的权力,自然就有对这样权力投机取巧的人,这年头谁敢保证自己一生都没有问题?还是有渠道拉回一条命比较重要。
但是在阿米·凯特的任上,不管是司部想要捞钱的人,还是外面想要走点门路的人,都可以放弃斗争直接办事了。他除了不贪污之外,还有一个一般人没有的优点:勤劳。
所有关乎人命的大案都亲自上阵,阿猫阿狗的案件也时常过问,这样一来可就要了别人的老命了,您如此不给我们留缝隙,这钱怎么见缝塞进来呢?
但别人也只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后面是乌利亚在坐镇,谁敢说半个不字?乞丐就乞丐吧,总比丢了官要好!所以这一切又要说到乌利亚的身上。
乌利亚的起身前面说过,是因为给艾雅托斯提了一条十分厉害的计策拯救了王国所以被破格任用。但是这样的破格任用也只能是从四级官开始干起,毕竟你一个仆人侍从能一下子超越阶级干上官员,这在历史上已经是不多见的,还有啥好说呢?
上天给了他一个机会,剩下的就是如何把握这个机会。
当时的索托尼安可不比现在,那个时候刚刚平定了叛乱,整个王国百废待兴,想上来就立刻贯彻什么清廉干净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何况此前还有长时间的遗俗风气影响,想做到这样只能是在理论上说说而已。
乌利亚当然知道这一切,但他并没有简单地停滞于纠结选择到底是同流合污还是愤而离去。他利用自己的身份仔细地思考了很多问题,比如怎么样能从根源上解决这一切,比如这一切存在的意义。
有些问题的答案只是看上去简单而已,但实际理解很难。
比如这两个问题,要是换做一般人无非就是破口大骂,或者一句简单的“贪婪”以蔽之,但实际上这样想问题的人不是弱智就是装傻。一个现象存在一天或许是偶然,但是能存在成百上千年就肯定是必然,这两个问题也是如此。
要想说清楚怎么解决问题,就要先说清楚怎么认识问题。
穷,是一个原因;贪婪,也是一个原因。但这两个都不是根源,也不是大多人都如此行为的原因。
乌利亚曾在和我的谈论中提到他的观点:因为没有安全感。所谓金钱能带给人的东西,无非就是拆分为两点,自由与安全。自由是每个人都追求的,在索托尼安玩够了就想去远方玩,南境玩完了还想去北境玩,而金钱就是满足这一切的根本因素,只要钱在手,泽兰缇亚大陆任你走。
但是从事实来看,这样的自由的确让人向往,却不是每个人都喜欢东跑西跑的,最多也就是本地玩玩,花不了大多的钱。实际上在很多索托尼安的贪官污吏家里发现了根本用不完的金钱,既然用不完还要这么多干嘛呢?难道就是因为简简单单的贪心不足?
我们人都有一个比较常识的现象:吃饱了也就吃不下去了。
以此推论,钱多了自然也就无所谓钱了。
既然钱如此之多还要钱,那就必然是因为还没有“吃饱”,所以寻找还没有“吃饱”的原因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乌利亚认为主要的原因在于“没有安全感”,因为金钱能够让人获得物质上的稳定来源,而物质是所有人类活下来的根本保证。前面我也提到过,一个过了好日子的人再去过穷日子是十分难以接受的,那么结合乌利亚的言论就是:人们总是向往稳定、舒适、永远不用担心的物质保证。
很明显,当官是不可能做到这一步的,总是要离任的吧?总是有可能会被别人斗下去的吧?
比如乌利亚一死,家里面人再想过好日子就基本可以说是幻想了。同样的道理,不在于生死,而在于即使是这样的职位也难以说是终生的,就算自己是终生的,自己死后还有子女家人怎么办?
人类寻求这样的物质保证,不仅仅只是为了自己,还有自己的亲人。
自私的血脉,这样的描述不偏不倚,但也没有什么过于贬义的成分。乌利亚在和我说到这里的时候也提及了新选组首领莱亚·莱塔藤所创建的“自然理心流”,他也相对认可其中说道到自然的那个天律——弱肉强食,优胜劣汰。
人虽然有思想并因此高于动物,但人骨子里流淌着的还是自然动物的血液,在没有受到威胁时大家都能保持人样,可一旦在危机关头还能保持高尚情操的人就寥寥无几了。
这也是伟人之所以伟大的原因,要是人人都能做到,那还有什么值钱的地方?
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无论是一个王国百废待兴,还是强盛无比,官员们想要搞点事情都是绝对不可能避免的,何况圣人的手段还真不一定就能治国,古往今来圣贤也是有的,可是哪个王国族落任用圣贤治国呢?就算有,最后也没有成功的案例。
当然除了这个大的因素之外,我个人认为还有一个小的因素:人生来就会以立场、阶级分化其他人。比如人们有富人、穷人这样的概念,再比如有高官、小官这样的分别,虽然这些词语本身没有任何褒义或者贬义,但实际上已经把一个人的身份与地位分开了,有了这样的区别就必定要分出高下尊卑——你找一个小官办事不用给钱,因为他位置卑贱,那你找一个大官办事难道也能如此待遇?那高官与小官有什么区别呢?那别人拼命努力奋斗到那一步和不那么奋斗的人岂不是待遇一样了?
为了显示才华、能力、身份、财富的高低区别,那就必须用一些东西做出划分,比如尊称,再比如找个小官你可以只给五十枚上等克林币,但是你找到一个大官就不能还只给这么多,怎么也得上百起步吧!
钱在这里本身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对别人高贵身份的认同,这样别人才会觉得你尊重他——当然,喊几句尊称的词也行,但是语言太过没有价值,你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怎么权衡你是真心还是假意呢?
还是钱实在,尤其是大额的金钱,能出得起这样的价钱去请他帮忙,本身就是对他的尊重与认可。
有些事情是荒唐的事实,但并不是荒唐的逻辑。
人类所有的行为,除了极个别心理变态如柯雷拉的行径,大部分都是有其必然因素在其中的。
对不对是一回事,实在不实在是另一回事,道义那么好也没救下三义杰的性命,普通人见状又有几个还想再出头当英雄了呢?
所以乌利亚对此的看法是,如果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就算是大家都有钱了,还涉及到一个选择问题:有些东西独一无二或者特别稀有,但是大家都想要,这怎么办?不是什么东西都能平摊平分的,很多东西恰恰具有不可复制性。
所以即使是未来,世界上也绝不存在让人完全心满意足的情况,想要通过其他的途径解决这一切是空谈,实在的东西实在不多。
必须压制他们,强化对王国权力运行的监管,但为了防止沆瀣一气,说起来索托尼安虽然大也不过就是几百万人而已,必须分化监督者,必须是与其无论在身份还是家境上都毫无关联的人才行;必须有清廉的人坐上高位,这样才能使得那些图谋不轨的人不敢有所举动,毕竟具体的事情还是要手下人去办,要是自己位置不够高,下面人自然也就不好办事,阿米·凯特、尼奥·塔基、佛比亚·艾伦斯都是典型的例子,能干到那一步全靠乌利亚。
不然你以为凭什么对乌利亚感恩戴德?没有乌利亚的支持,就算是清廉如水又如何?你干得上?早被人收拾了!
有鉴于此,乌利亚开始着手于自己的梦想——为索托尼安的子民带来他力所能及的清明之治。他的背后有艾雅托斯的身影,这是一个非常有利的条件,但这样的条件并不能决定什么,毕竟上面还有其他人,总不能叫国王再给自己飞升一次吧?如果不展现一点实力,以后就算坐上高位了,也无法慑服别人。
于是乌利亚也开始了别人都会做的事情,曲意逢迎、暗中贿赂等等,本来就是国王的人,又如此能搞关系,自然没人为难他,再加上乌利亚本人的能力也的确十分出众,事情处理得当而且滴水不漏,这样既有关系又有能力还有背景的人,坐上首相肯定是指日可待。
随着官位的越来越高,自然给他送钱的人是越来越多,可是他要送的钱也越来越多,所以尽管进得多,但是于他本人而言依然是寒素清贫,只是艾雅托斯很喜欢他,有时候会大手笔地赏赐,不过那也是有功受禄罢了。
几年的时间内乌利亚便坐到了首相的位置上,于是那个深埋在他心里的梦想终于能够照进现实了——一坐上大位,他立刻请人在自己的公务间内刻上了这么一行字:为国王立威,为王国立德,为人民立益。
然后,乌利亚不顾众人的劝阻与反对,开始大刀阔斧地改革:先是把那帮他知根知底的垃圾败类们从官位上彻底清除,现在自己的权势如日中天,谁还敢和自己作对?何况背后还有国王撑腰!
干掉这帮人之后,他把原来暗中记下真正有能力与品德却一直被压制的底层官员都提拔上来,这其中就有工部大臣佛比亚·艾伦斯和司部大臣阿米·凯特。
然后为了扩大选才来源,他又改良了考试制度,从品学兼优的人里选拔青年才干,不看门阀,不看关系,只看学识与品德,三杰之一的民部大臣尼奥·塔基就是这种考试选拔制度的典型代表。
为了核正监督,乌利亚特别设置了由平民和学者才能担任的“公共监察者”,这个官职的级别不高,也就是个基层干部,但是权力很大——每一个公共监察者都有权力直接向乌利亚汇报他们发现的官员不法行为。当然,之所要设置如此权重但是位低的官职,也是为了防止普通人会被权力腐蚀,只有这样的方法才能在制衡权力的同时,却又不被权力所控制。
最怕监守自盗,最怕行政滥权。
最怕正义的使者打败了黑暗之后,自己却爱上了邪恶的力量。
什么都不可以相信,但可以相信人心。
什么都可以相信,但唯独不可相信人心。
乌利亚所做的这一切,成就了现在的索托尼安,短短几十年间,一跃而成为南境上最强大的王国,无论是文化还是军事,所以艾雅托斯视他为珍宝。
只是很多人并不明白,乌利亚的一切或许并不光彩,但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已经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极限,再想前进一步只有在未来才能发生了。他保护着那些清正廉洁的人不受伤害,他使那些真正想要为国奉献的人看到了希望,至少不会有“宝剑埋冤狱”的惨象让人对光明充满惧怕,至少不会有“忠魂绕白云”的悲剧让人对道义失去信心。
当我们考虑曾经发生的事情时,一定不要忘了当时的实际情况,以今绳古或者以古量今都是不对的,只有深入地去感受和思考当时的情景,我们才能穿越迷雾遮盖的历史,知道究竟谁对谁错。
乌利亚大人,屈奇可骇,器量深沉,能因事制宜,不为形式所羁,虽有虚行不法,但实则忠贞不笃,以过人手段整饬危局,以外圆内方救补政情,能持精敏,可抱辛勤,虽然枉死于阴谋,但一生功绩已然立迹于国民。
他已经死了,但依然是我尊重的恩师与挚友。
司部的人没有查到什么,但是依然不甘心,于是当场抓了他的家人,就在府邸里大施鞭刑,实在是把他的妻子打得要死了,终于问出来一间地窖,司部的人脸上露出贪婪扭曲的表情,驾着奄奄一息的首相妻子前去指认,那急匆的步伐声里似乎可以听出他们内心阴暗的笑声。
邀功请赏,升官发财,为了讨好上级,不惜牺牲一切,就算是做出畜生的行径,又有何妨?
是啊,人形野兽,也讲不通做人的道理。
于是司部的人抄起撞木就把地窖的门给破开了,洋洋洒洒的灰尘弥漫着地窖,看似已经很久没有打开了,里面除了扬灰之外,只有一颗镶嵌着玉石的长剑端放在地窖中央的椅子上——那是当年艾雅托斯感谢他救国于大难之时的神妙计策,赏赐给他的荣耀和激励,那把剑是北境王室的剑,按照规定没有王室的尊贵断不能拥有。
这个事情,乌利亚几乎从没有拿出来吹嘘,我也只是在历史典籍中才偶然了解到。
司部的人一脸惊愕,但事到如今也只能拿这个东西和仅有的一点钱回去交差了,于是骂骂咧咧之中,这帮人带着乌利亚的荣耀离开了府邸。
虽然我不知道那些人是否明白手中的剑究竟有什么含义,但是我清楚真正的荣耀只会伴随于乌利亚的生平所为,有没有这样的象征已经毫无关系了。
只要还有一个人读史,就必然会知道他的伟大。
而我则因为与他家毫无关系被放了出来,其实当我对着司部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时很违心,甚至我还大骂了乌利亚以证明自己和他不是一伙的,我很无耻么?
但是我记得乌利亚大人曾经的教导,与黑暗之中要找寻光明,就要能负重隐忍,能为他人所不可为,能耐他人所不能耐。我还记得他的家人在我大骂痛骂之时对我忘恩负义的指责,我清楚他们无法理解,但我也绝不能葬身于此地。
将来能为乌利亚大人报仇的人,舍我其谁?
我想,乌利亚大人处在我的位置上时,也会这样选择吧。
于是我大骂乌利亚,于是我把身上的钱都拿去买通看守。
只要我能活下来,一切就都还有机会。
凌云的襟抱,恩师的深仇,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我要能活下来。
背负着这一切,我极尽下作,用灵魂的卑贱交换到了生机的可能。
我踏出这曾无比熟悉的府邸,我的才学终于要面对真正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