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从不改变,唯一不同的是它表现的形式和规模。
海烈莫斯终于离开了那位名叫奈亚拉托提普·扬的乡下佬,对于他的离去,海烈莫斯有不同的想法。虽然说眼下多一个值得信任的帮手肯定不是坏事,但他能拜入当今首相的门下则能提升更多,以后也就能够有办法进入索托尼安的权力核心,虽然说那个乡下佬的出身低贱,但既会来事又有能力,还能和首相大人投脾气,这样的机会实属难得。把他放在首相那里好好地培养,远比现在跟在自己身边要好得多,至少从长远来看,以后将会是更好的助力,所以海烈莫斯心生一计,便写了封信给首相乌利亚,请求他收养这位乡下佬做养子,这样的话便能使他改头换面,对将来的发展更加有利。
虽然说仅看事物的表面是不对的,但是普通人恰恰就会被表象所迷惑,既然知道这个道理,那就无妨利用一下。
当然此时的海烈莫斯并没有忘记自己的心意,每当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他总会独自一人站在寄宿的房间外,凭栏远远眺望着向北的方向,虽然除了漆黑的夜幕和满天的繁星外便再也不能看到什么,可是他的心里却总是能燃起一股微弱但坚韧的火焰,这一股火焰映亮着他远望的眼帘,既有不甘也有思念。
父亲还好么?
虽然当初的自己非常憎恨,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慢慢也就想开了,所谓利益纷争里的尔虞我诈也就是这个样子吧。父亲也是人啊,临近晚年有一点自己的私心也很正常,自己是做了牺牲品不假,可是这样的心里再也没有了当时的愤恨。
北境的寒风,北国的人民,北宫的伙伴。
我一定要再回到那里,我一定要在父亲离开我之前见他最后一面,我要向他证明我有如他所希冀一般的能力还会回去。
当然,我还要向那个一切阴谋的始作俑者发起光明正大的挑战,曾经我输在了她的诡计上,而我将用绝对的实力替自己讨回公道!
怀着这样沉重的想法,海烈莫斯开始四处活动。之前他的身份是常驻学者,后来艾雅托斯觉得这个身份不方便直接出入宫廷,便命令他为王储的侍读学士。虽说是“侍读”,但是以海烈莫斯的能力,几乎都是指导,而这位雄鹰之子也是一个积极进取的年轻人,虽然处在父亲庞大身影的笼罩之下,却没有安于现状而是更加励精图治。
人以类聚,这样的两位年轻人自然也就成了好朋友,相对较小的王储还要尊海烈莫斯一声“兄长”。海烈莫斯精心地守护和教导着这位比自己更加年轻的王储,因为艾雅托斯曾经告诉过他,由于年纪和观念的不同,他已经慢慢发现自己落伍于这个时代了,虽然说来自北境王室的他也深受教育,但是时代日新月异,他所学的东西已经无法应付很多面临的问题了,而他对于权力并不迷恋,只是想要王国能够日渐强盛、子民能够安居乐业就足够了。
海烈莫斯禁不住感叹何为“仁锐”,再想到自己的父亲比艾雅托斯还大但依然不肯放权,实在是让人感慨颇多。南境的王国、族落虽然不少,但是能像索托尼安这样重视文化教育的应该是仅此无它了吧,在这种氛围里熏陶出来的王储自然也是锐意进取的人。
更重要的是,艾雅托斯的话让海里莫斯看见了权力的光芒,一旦把王储培养好继位,那么自己也就可以向现在的王储、将来的国王进言带兵攻回比尔利斯,以他们这样的关系和自己在王储心中的能力应该是可行的。
可是海烈莫斯终究还是天真了一点,他没想到王储虽然是国王的接班人,但是想要王位的还有一个人,那就是王储的弟弟“伊诺·艾雅摩夫”。海烈莫斯对此人倒也有点印象,但是不多,因为这位王储的弟弟经常深居宫中,平时沉默寡言,和他的哥哥不同,他不喜欢和外庭的文臣打交道,但是却喜欢和武将们打成一片,当然也包括那位战后封为统军元帅的苏尔特。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和苏尔特一起平定战后残余势力的小打小闹,还有武将们的日常娱乐项目——宫廷狩猎。
之所以海烈莫斯此前并没有把此人当回事,到不真的是因为大意轻敌,而是因为王储的身份是由王后和国王一起指认的,而且在御前会议上经由众大臣商议通过,而且立储之事也在王国内通告过,这样上到宫廷、中到百官、下到人民都认可的事情还能有什么变故么?何况王国是由艾雅托斯一手平定下来的,他的勇猛与仁慈都已经为他获得了颇高的威望,完全和自己的父亲不是同一个档次的国王,这样的人所下的决定应该很难被翻盘。
但是自古有权力的地方就有斗争,这条真理在哪都不会例外。
王国现在的处境已经不再是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了,虽说难免也会有点小摩擦之类的,但是大的来说主体依然是和平。在这样的情况下,武官们的价值开始下滑,随之而来的地位也肯定要下降。重武的时代里,他们都是享有特权的人,毕竟三句话要是得罪他们了,今天一倒戈,明天自己就完蛋,所以不能不顾忌他们,但是如今的年代大家都是友好通商了,虽说这里的“友好”没那么理想,但也不过就是外交上来点权谋,两国之间打打嘴仗而已,真要是动手还不太可能,这样一来那些武官们的重要位置就慢慢被文官们所取代——这帮人无论是从挖坑设陷,还是礼貌骂人,又或者是玩阴耍诈,那都远远强过那些武官们,尤其是武官当中还有很多不学无术的粗鄙之人,凡事只认对错,方式就是动手,自然要落后于时代的发展了。
艾雅托斯虽然依靠武力起家,但是他治国很是有一套,最起码不用暴力治国,他认为经济是王国立身和人民安居的根本,文化是发展的潜在动力,律法是保护人民与王国的最佳方式——很明显这样的思想是先进的,但是这样的思想肯定就和大老粗们没啥关系了。于是艾雅托斯大力发展这三样,并且设定官职选拔以学识为主,有没有本事先在考卷上过一轮再说,这样的结果自然是坑死了那些不喜欢读书的武将,不过好歹他们已经有了官职倒也无所谓,但是他们的子女可就麻烦了。
艾雅托斯是一位非常亲民的国王,他深刻明白假如给了这些人官职承袭的特权,那么就是把人民的利益给牺牲了,虽然说这个世界上没有绝对的公平,但是相对的公平还是要追求的,人民其实要求并不多,他们也不会奢望特权,但最起码要给他们看到公平——于是艾雅托斯不顾武将们的反对撤除了原先官职承袭的规定,这下可把那帮子大老粗们给难坏了。现在是和平时代,没什么打仗可打,将来子女没有军功怎么办?这就没了长期饭票啊!但是抱怨归抱怨,毕竟艾雅托斯可是威望如日中天的国王,还有文臣和人民支持,要是再想悍然发动叛乱,估计还没有前一次能支撑的时间长,就算栽在他手里吧!
但是怨恨和仇毒从来都比爱更有生命力,既然硬来是不行的,那就来软的吧,就和打仗一样,迂回千里,总会找到突破口。
于是充满着野心的王储弟弟就成了他们的对象,但是他们也成了王储弟弟的对象。实际上,在海烈莫斯看来,这位弟弟之所以沉默寡言,无非就是知道宫廷里的规矩不想过多地为自己招嫌,这样说自然是没错,但是后面还有一个延伸的目的:掩盖自己,韬光养晦。文臣、内廷、人民都站在自己的哥哥那一边,那这个王国还有谁可以拉拢呢?除了武将,也就没有别的人了,可是拉拢武将从来都是犯忌讳的,尤其是在那帮精明到了极点的文臣眼里,比如乌利亚,所以拉拢是肯定要拉拢的,但是要先装出一副对权力王位毫无兴趣的样子,自己就只是尚武而已,就是喜欢没事打打闹闹,绝对不会有一丝一毫对于王位的觊觎——当然这一招乌利亚尽管也和海烈莫斯一样不曾怀疑,但是他却私下和海烈莫斯打过招呼,叫他也要培养王储尚武勇健的气度,这样才能和军队里的人打成一片。
海烈莫斯自然也知道要这样做,可是和平年代哪来那么多的机会和将士们一起血里来火里去?情义这东西又不是交朋友喝杯酒拜个把子就能成的,不在刀尖上滾几回那是没指望的,何况王储自幼爱好学习,是个典型的文化人,虽说也能使剑用刀,但是和那些杀人不眨眼、砍头如切菜的武将们比较起来,实在没有任何的共同点,还不如好好把握好眼下的胜机,到时候也是稳定的。
海烈莫斯更加认真地教授王储,他告诉王储治理王国要有的四点:仁,明,放,断——懂得仁慈,明察秋毫,舍得放权,及时决断;他告诉王储选拔人才不要因私废公,个人感情和怨恨在王国利益之前不值一提;他告诉王储不要迷信书本,所有的经验和道理都需要躬行致知,唯有这样才能使得自己所学的东西切实地应变可能遇到的未知问题······
他告诉了王储很多,而王储的第一个挑战即将来临。
这个挑战其实是索托尼安国的一个重要经济问题:币制改革。为了大力发展索托尼安的商业,长途贸易是极其必须的,但是索托尼安此前采用的币种主要是硬币,且有不同的氏族硬币,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长途贸易非常麻烦,尤其是大额的贸易,硬币实在是太占据分量了,所以商人们向艾雅托斯请愿改革币制,而艾雅托斯并不懂得经济的相关知识,于是作为对未来王储面临突发事件的考核,这个大难题就转交给王储了。王储接到这样的命令后自然是不敢怠慢,马上召集海烈莫斯商量对策。
一般来说南境通用的货币单位是克林币,但那是硬币,而威瑟姆印发的纸币虽然好用,不过总不能自己王国还用印着别人国王名字的纸币吧,于是直接印发威瑟姆纸币的念头就被打消了。王储认为威瑟姆的纸币能够大量流用肯定有它的道理,不然随便拿张纸印上点东西就能当钱用,那王国岂不是乱套了?海烈莫斯支持这个观点,并提出“在以某种固定且被大家广泛承认的东西为保证的基础上,发行能够兑换此物的纸币”——不固定就难以保值,不被广泛认可便没有价值,所以在一番商量之后他们提出以“迦勒泥砖”为保证物而发行的纸币。
虽然考虑到这样的设定可能会受到迦勒国的影响,但是迦勒泥的产量不高,为了修建索托尼安的城墙已经几乎买尽了当时几年产出的所有迦勒泥砖,所以他们对于迦勒泥砖的的年生产量自然是心里有数,不会产生太大偏差,而且随着迦勒泥在泽兰缇亚大陆上的广泛使用,连北境都认可了它的价值,比如比尔利斯的王室就采用迦勒泥砖构建王宫,所以从保值上来说,不会突然贬低,也十分平稳,所以最后决定采用这样的方案——“泥本位制”。
这一改革的效果十分明显,迦勒泥砖的价值是众所周知的,而且兑换起来起来也很容易,所以纸币刚一发行便受到广泛欢迎,使得长途贸易的商旅能够展开效率极高的商业行动,所以举国上下都赞扬王储的大功一件,而艾雅托斯更是再一次当众指名王储为自己王位的继承者,这样的结果使得海烈莫斯十分欣慰,想必登基复仇指日可待。
但在远远的人群里,一束锐利寒冷的目光却凝视着王储。
按照索托尼安的传统,王储有如此的功绩且受大家的一致认同,那老国王就可以宣布准备登基事项。只是,登基除了要被国王和王后认可之外,还需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来证明自己的才干与勇气,其实说起来的确是多此一举,但就和原先还是部落的时候选举首领要去猎杀猛兽证明自己一样,仪式感很重要。尽管从实际层面上说完全是多此一举,可是百年来大家都认可,慢慢地也有变成了约定俗成的东西,如果拒绝这样做便会被视为懦夫,而懦夫是没有资格成为一国之王的。
于是就在万众瞩目之中,王储接受了对于他的挑战:安定索托尼安最大的隐患威瑟姆。这样的挑战目标,与其说是仪式感,倒不如说是王国真正的需要——虽然一二十年前艾雅托斯和拉维·拉克维恩有过短暂的合作并且取得了胜利,但是那不过是以利合而已,当时大家都内忧外患,不合作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必须抱团。而在祸患消除之后,拉维·拉克维恩便又把他“四正六隅,天下布武”的战略提上了日程,不过出于对索托尼安实力的顾忌,尽管私下有不少小动作,但是双方并没有撕破脸的痕迹,相处还算融洽。此一番的挑战就在于试探拉维·拉克维恩对于新君上任的态度,谁都知道在这样的世界里要想完全和平,那只有做梦,但所谓和平的目的也就是求安图稳,只要能达到这样的目的,用点手段或者付出点牺牲也无可厚非。虽然王储的能力和学识已经十分到位了,但毕竟纸上谈兵是不可取的,此去这一路从人情世故到机谋勇锐都能考验到,确实是个好挑战。
危险?自然是危险。
可是这个传统的精髓不就是考察面对危险时的反应么?
如果不危险,随便派个普通人去都能处理了,路上也一帆风顺,那这样的挑战怎么能把优秀的人筛选出来呢?
根据传统,进行这样的挑战是可以挑选帮手的,但是不多,只能有两个人,本来海烈莫斯是想把那个机智聪明的乡下佬带上的,但是考虑到他还有大用需要一定时间的学识积累,还有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里要有人在索托尼安城中以防万一,故而没有点名他而是要了一个当时也没有太大名望的人——苏尔特手下的副统军“达武”。
达武此人也是后进的军官之一,有勇名,但因为此时已经不是战争年代,所以勇名并非多大,只是海烈莫斯无意之中听王储说达武是比较亲近自己的少数军官,所以想趁此机会彻底收拢他,以便日后行事,毕竟以王储平日里不怎么带兵的情况来看,军队反而是将来可能阻碍他登基的因素里最大的隐患。达武能与王储接触到也完全是一个偶然因素——阅兵,有一次阅兵的时候可能是因为人员疏忽,以至于就在队伍行进到王储身前的时候,关着坐骑的笼子突然松开,里面跑出十几只全副武装的地隼,其实本来地隼的战斗力也就是一般水平,但是这群地隼各个都上了盔甲,在盔甲覆盖的外层翅膀处有尖锐的锯齿,它们四散奔逃人群之中,还有三只直冲王储身上去,当时王储也没带有武器什么的,全身上下就是一件华服,想来是气数已尽,但是关键时刻后军队伍里的达武冲了出来拔刀就上去砍地隼。地隼是很有侵略性的动物,一看达武这样子砍伤自己,三只地隼上去就把达武扑倒了,这才把王储救了下来,不过达武却因此身受重伤,要不是周围的侍卫来得及时,这条命也就彻底交代了。后来王储召见达武问他为什么拼命地救自己,达武只有一句话,但这一句话却让王储印象深刻。
但凡是普通人在这里就应该是准备邀功请赏或者大表忠心了,什么标志口号都能说得出口,恨不能把自己怎么想为王储尽忠去死的决心说得天花乱坠。
而达武只是脸上漠然地直视前方,平静地说了一句:“我是军人,天生就是为了保护别人,履行这样的责任就算白刃交于面前,也要蹈死不顾,并不只是为了救您一个人。”
这样的话多少还是有些出乎王储的意料之外,毕竟平时奉承的话听多了,这样的言辞倒也可以说很是另类,所以王储便留意了他,后来在和海烈莫斯的闲谈之中无意间说到此人,海烈莫斯知道之后立刻就认识到其价值,所以这一次才把他拉上一道,倘若能就此收服也是一件极大的好事,从他开始慢慢培植王储在军中的势力。
只是在所有美好展望的背后,更多是看不见的困阻。
暗地里,一束束目光阴含着贪婪、憎恨而血红弥补,从北境的旧怨到王权的新仇,一场十层二十层的阴谋即将缠绕住前行的三人。
往往仇恨,真的比爱更有生命力,扭曲而阴暗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