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提欧斯顺着地毯走到父王面前,行过礼仪之后便退让到右列文臣地队伍中。
“今夜王室遇袭,想必大家都有耳闻,后果十分严重,虽然行刺我并没有成功,但是我的妻子深受伤害,我也受到惊吓,此事断不能拖延,必须立刻查办,严惩幕后主使!不知各位有何计策能对此有大的助益?”
宝座之上的国王沉沉地说道,语气之中的杀意四散开来,虽然言辞并没有那么激烈,但是气息吐纳之间却让人不寒而栗。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整个大厅里鸦雀无声。
每个人心里都知道这样的事情必定牵连重大,能如此悄无声息地潜入刺杀,幕后主使必定不是一般之人,就算是文武大臣的领袖外庭首相也绝不能做出这样精细的阴谋,想必此事应是与王室内的势力有关,万一出言不慎得罪了哪一方,到时候暗地里被下一剂猛药那就真就是祸从口出了。
反正谁当国王都一样,何必管太多呢?
沉默,是人在面对恐惧和未知时,唯一能让自己顿感安全的解药。
但就在此时,掌管诸臣事务的外庭首相缓缓出列,进言道:“勒维亚的圣佑伴随着陛下安然!我以为能行如此之事,必与陛下的内廷难脱干系,我们外庭向来无法插手内廷的诸项事务与安排,就连陛下的起居房间也从无所知,连我们外庭都不知道,那想必其他外人便更无从所知——所以此事主谋必是内廷之人且和掌管陛下起居安排的人深有关系!”
克里提欧斯听罢此言不免心中一颤,虽说自己难逃职责疏忽的责任,但是此人所言貌似不像是简单地指责玩忽职守,事态因此番言论将会变得对自己十分不利,此时要做的事情首先是承认责任,然后是澄清关系。
克里提欧斯望向宝座上的父王,突然发现父亲也正望向自己,布满皱纹的脸上充斥着疑虑的神情,于是他上前一步,迈出文臣队列。
“父王在上,我的责任的确是是安排您的起居住行,但对于如此机密之事如何泄露,儿着实不知,今番出此大祸儿愿一力担责!
至于说相关主使和我必深有关系的话,儿以为不当,每次口谕和密令的下发都由我面对面地传达,中间没有第三者,就算是泄密也应该优先考虑那些具体执行的人有无被人买通背叛的嫌疑,如果说我就是主谋的话那真是愚者论天了,我已被父王立为储君,终有一日会统领这个王国,此前经年我们父子一直同心才有了王国的今天,我又何必急于一时而做出这样祸患之事?”
“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之前,内廷的每一个人都有嫌疑。”外庭首相接言道“此事关系重大,若不能在公开场合说个清楚,只怕今晚的庭前会议一结束,内廷的机要处又是阴谋密布,陛下可能会再受蒙蔽!陛下治国以来四十余年,功勋卓著,我们诸大臣不忍见陛下受如此险恶的屈辱!”
此时克里提欧斯顿感不妙,眼见首相大人越说越激动,言语之间越来越具有倾向于自己的攻击性,这样下去全场都会认为自己是欲盖弥彰,可是辩解之言又是十分苍白,还能再说什么呢?父王应该是相信自己的,虽然说这样的言论必定会影响他的心思,但是要想如此便左右父王应该是不可能的。
想到这里的克里提欧斯禁不住侧过身去看了首相大人一眼,心里五味陈杂,自己平时也没有与其交恶,而且此人向来名望正直,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对他的评价都相当高,今番突然变作如此实在是让人莫名其妙,会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就与他正有关联呢?
但事到如今,就算自己把这样的话说出来也是于事无补,在没有能够证明自己的清白之前,反咬别人只会让人觉得是无赖的辩解,看来今晚这一关自己是难过了,那就沉默到底好了。
就在全场愔愔之时,正殿的宫门被打开了,又是一阵匆匆的脚步声,克里提欧斯定睛一看,逐渐走近的人正是掌管内廷机要处的侍从长,盔甲整齐,步伐庄重。侍从长在国王的宝座前停步下来,双手呈上一卷薄薄的艾罗兽皮纸,经由国王身旁的侍女转交给宝座之上那个决定着克里提欧斯命运的人。
父王的脸色阴晴不定,在经过短暂的查看与思考之后,国王轻轻地在妻子耳边低语些什么东西,妻子肯定地点点头又以同样轻微地语气说了些什么。
目睹这一切的克里提欧斯紧张到了极点,如果是平时倒也不必要如此慌张,可是今晚事关重大,从首相的异常表现到父亲迟迟不做回应,还有这位父王的续弦妻子这么奇怪的举动,虽然说自己平时从来没和她有过什么明显的冲突,但是毕竟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没有血浓于水的亲情,要说关系能有多好,那也是自欺欺人。
今晚的一切都是这么诡异,既不知敌也不知友,看似十分平静的局面下暗涌着十足的杀机。克里提欧斯不由得握紧了拳头,这才发现原来手心里已经冷汗密密,对失察的自责,对父亲遇刺的愧疚,还有对这风波诡谲的恐惧。
因为知道自己是清白的所以人便能坚强起来么?当那些百思不得其解的罪名向自己袭来而没有人愿意替自己出声的时候,那种无处可逃、无言可辩的绝望与恐惧,对于任何一个人来说都会袭入身体和思维的。
克里提欧斯是一个坚强的人,他年少时曾在宫廷狩猎中面对猛兽的侵袭悍然不惧,后来面在对那些外戚的挑衅时也能不卑不亢,可是那一切都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强大,知道自己不会被这样的威胁所打倒——可是今晚,决定他命运的人并不是那些外人,而是他的父亲,他所恐惧的并不是惩罚和污名,而是失去父亲的爱和长久以来一直维系父子情深的纽带,他的恐惧是出于每一个人对于亲情和血脉的珍重。
半晌,整个宫殿之中终于又听见了国王那沉重的言语,只是这一句话对于克里提欧斯来说无异于是晴天霹雳——“克里提欧斯,为什么那两个刺客先前一直不下重手,而是看见你冲进来了才对我和我的妻子下杀招?”
“父王,这我怎么能知道呢?这样的事情也并非不能是巧合啊!”
“内廷由你掌管起居和侍从守卫的轮班安排,密令只有你有,交接的徽章都由你亲自授发,每个守卫都由你亲自挑选只听从你的命令——刚才侍从长的报告里说在刺客的遗物中发现盖有你印戳的简条,虽然没有具体的事项内容,但是有你的赏赐,既然没有什么特别的功劳,那你为什么要赏赐他们两个且正好就是刺客呢?
在我房间外的墙壁烛灯上发现灭灯专用的石粉,制造烛灯的特制油脂能确保火光不会在通常情况下熄灭,要灭尽那个巷道中的好几盏灯,没有相当数量的石粉是不行的,而内廷中掌管这些灭灯石粉的人恰恰就是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这下是真的遭人构陷了,但是布局如此周到,就算是叫上一千遍冤枉想必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那个侍从长的所谓调查证据自己从不知晓,什么时候还给过他们赏赐?
还有石粉的确是内廷专有,如果真的出现大量的失窃自己应该是会收到消息的,何况自己还每天都检查一遍,就在今晚入睡之前还是正常的,怎么一下子就全成了这样?克里提欧斯的心里从原先惊魂不定的恐惧到心如死灰的冰冷,既然木已成舟,那辩解的答案一定都被构陷的人们事先设想好了,只是自己仍然侥幸还有一丝的机会——
“父王,我想请问我的动机是什么呢?我是王储,是这个国家的接班人,此前帮助您处理政务,我并非没有自己的势力,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类似的事情,您也一直相信我,难道这不是您也知道的么?
何况我掌管内廷,如果要行刺何必今晚?此前能动手的机会多的是,非要如此行事又是何必?
自打父王您身体不适以来,王国事务多交由我来负责,我的位置已经十分明确了,只要安安稳稳地做下去我必是王国的下一任君主,又有什么必要做这样的事情来自毁前途呢!”
克里提欧斯的这一番话的确很漂亮,尤其是那句安安稳稳的继任更是说中了问题的核心——没有动机的预谋作案是不存在的。只见国王愣了一下,仿佛无言以对之间,他身旁的妻子终于不再沉默,而是用宏亮的声音,清楚地吐出了足以要命的一句话
“因为你知道我怀孕了!”
什么?她竟然怀孕了!可是就算是如此我也还是不知道啊!克里提欧斯的心里瞬间提了起来,此前他的确不知道此事,而且就算知道了也完全没有必要刺杀父王,孩子还没有出生,就算出生了离长大也很遥远,根据比尔利斯的宫廷法则,王子必须要到二十岁以后才能有资格成为王位继承人,等到这个后来的弟弟长大成人了,自己早就取代父亲成为新一代的国王了,无论如何考虑都完全没有必要因此而动杀心。
可惜克里提欧斯并不知道,就如同比尔利斯的民谚说的一样“人无射龙意,龙有食人心”,所有在他这里的不必要到了别人那里都是必要,他的这些心声在别人听来就成了不可理喻。
所谓“必要”就是,有很大可能性的话必须这样做,但如果只有一点可能性的话,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必须这样做。
就在克里提欧斯的言语呼之欲出的时候,那位续弦的妻子又发动了激烈的攻势——“克里提欧斯,自从我成为你父亲的妻子以来,我从没有冒犯过你,身为你的继母我对你难道不能算是仁至义尽么?可是你怎么对我的呢?你有称呼过我一天‘母上’?这也就算了,平时对我的态度也是十分平淡,虽说我不是你的生母,但从我嫁给你父王的那一刻起,我就是你的母上!
虽然我承认你从没有和我正面起过冲突,但是你的态度也绝不是对母上的恭谨!你父王还在的时候就敢如此嚣张跋扈,倘若将来你父王离世了,我和我腹中的孩子不就成了孤儿寡母,不就是你欺凌蹂躏的对象了!你父王活着的时候你尚且如此,将来还不得要把我们孤儿寡母赶尽杀绝了!”
续弦的妻子把头深深地埋入国王的怀中,泪水仿佛冲关而入直踏平原的骑兵洪流一般倾泻而下,又接着说道:“内廷之事向来由你掌管,大小情况你都知道,我身边的人不用想也知道肯定有你的眼线,现在我这么深爱着你的父王,而他又如此深爱着我,你一来恨我夺走了他对你故去母亲的爱,二来害怕将来要是你父王万一在王位的继承人问题上改弦更张,三来害怕要是我的孩子出生了以后我有依靠就能与你抗衡,所以你就起了歹心先下手为强!
你料想直接杀我应该是没那么容易,何况你父王与我同床共枕你根本没有机会,所以你就想出这么一个毒辣的阴谋——派人暗杀你的父王,然后再由你亲手击杀刺客,一方面是想惊恐你身体较弱的父王,逼他早点退位,顺带表现自己的才干以邀功立威;另一方面再杀人灭口,常人只道是勇敢的王储殿下击杀了刺客,却不知道这所有的一切背后你就是始作俑者!
克里提欧斯,你这个人好狠毒的心啊!就算你对我有所抱怨那我也认了,这可是你的父王啊!生你养你二十多年的亲生父亲,这个手你是怎么下得去的?即便是寻常人家也知道做人要知恩图报,何况你贵为王储却如此冷血残忍,你这样的人要是成为了这个王国的领袖,那先人们的威名与善业岂不是都要被你的贪婪和自私给毁了!
国王殿下,我虽是不干政事的普通女人,却也知道这个王国万不能交由这样人面兽心的人执掌!”
克里提欧斯完全愣住了,想来平时看似娇弱不语的这个女人竟然有如此的心机,这话处处把自己封死不说,还具有极强的煽动性,而且这番话环环相扣自己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内廷是自己掌管的,那么用人换人自己要是说完全不知道肯定不会有人信,而她怀孕的事情虽然自己的确不知道,但是人员都是自己管辖的,她敢这样说至少父王是知道的,那么现在就算自己去把她身边的侍女叫来对质,即使是真不知道,她也可以一口咬定自己是串供,下人都是自己一伙的。而且考虑到她如此明目张胆地说出来,想必此前已经暗地里有过安排,到时候真把侍女叫来反而咬自己一口的可能性是非常大的。
但是转念一想,克里提欧斯就反应过来了,就是因为她怀孕了,所以为了她子女将来能登上王位着想,现在把自己早点除掉总不是坏事。所谓她指责自己的种种卑劣的心思其实就是她自己的心思,以及那些以她为核心的外戚派都是这样想的。
不喜欢这个后来居上的女人,但是偏偏就被她设了埋伏套中了,本来自己从未想过要杀她,只是不喜欢别人成为自己的母上罢了,可是现在事已至此,想必安然脱身是肯定没有指望了,克里提欧斯的心情就像北境冬夜那寒冷无比的荒漠一样,再也了没有了丝毫的生气,只有凄凉,无比的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