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德雷堡在春季的雨夜中静静地沉睡着。这是卡美洛最著名的豪宅之一,大理石筑成的高墙拱卫着这座庄园,将它和外界隔绝开来。穿过埃尔德雷堡门前广阔的草坪和修剪成型的冬青木,在浓密的七叶树丛后面,大雨打碎了小湖如银镜般的水面,几株睡莲的圆叶在大雨中被打得左右欹斜。
这座有着悠久历史的宅邸是紫荆花家族的官邸。城堡二楼的房间里,萧逝坐在床铺上抬头望去,天花板上装饰着摩洛哥风格的油画和镀金的魔导吊灯,身下的丝绸床单上传来柔软的感触,他怔怔地看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在阴暗肮脏的黑街了。
在那个中间人走后,骑士也就是康斯坦丁,将拉贾的尸体交给宪兵队处理,他们会将他火化,然后埋入城郊的无名公墓中。
萧逝则被带到了这座庄园,几名手脚麻利的侍女脱去他身上脏兮兮的衣服,将他带进浴室。最终沐浴完的萧逝站在镜前,身后年长的女侍为他梳理凌乱的头发,系上深蓝色的领结。他看着镜中那个制服笔挺,身材消瘦,脸色苍白的男孩,只觉得是一个陌生人。
沐浴过后,萧逝吃到了时隔两年第一顿真正的晚餐,不再是黑牢里那些令人作呕的东西,而是真正的食物。但这却让萧逝有些惊惶不安。他从侍女们的口中得知了救了他的那位夫人的身份,艾尔提亚帝国紫荆公爵的夫人,皇室亲王的女儿。如果说在街上康斯坦丁和瓦伦丁救下他的命是出于同情,那么将萧逝带进公爵的府邸招待一番就显得十分诡异了。
尽管沦落为奴隶,但萧逝曾经也是贵族,他很清楚,没有哪个贵族会把一个脏兮兮的奴隶带到城堡里当做客人招待。即使是那些买回来讨主人欢心的床奴,也只能住在佣人的房间,没有主人的吩咐绝不允许靠近城堡。
这个问题很快得到了解答。从那些仆人的口中萧逝得知,自己和这个家族的大少爷长得很像,而那位夫人碰到他之前,刚好从儿子的葬礼上回来。
他委实觉得有点可笑:三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任人宰割的奴隶,转眼间却摇身一变来到了公爵府。说起来自己好像总是这样莫名好运,两年前全家人都死光了,自己却莫名其妙的死而复生;才从死神手里捡回一条命就被卖到黑街当奴隶;在黑街受尽折磨连自己都对未来不抱希望的时候,突然冒出个美丽端庄位高权重的阿姨说他长得像自己死去的儿子。
这种狗血剧情连三流小说都不敢写吧。他想。
只是这种好运似乎从来没有降临在他身边那些人的身上,萧是这样,拉贾也是这样。
萧逝低下头,手腕上一道深深的勒痕显得格外醒目。那是原本被紫色手环束缚住的地方,据康斯坦丁说,这个手环正式的名字叫做禁魔环,它在不断吸取人体魔力的同时,还会把魔力用在与肌肤的结合上,单凭被束缚着自身的力量绝对无法解开,专门用来束缚那些犯了罪的魔法师。
禁魔环已经被骑士取了下来,可两年来被它束缚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难以消去的痕迹。好在萧逝的自愈能力远超常人,一段时间之后就会恢复如初。
他有些颓然地躺下,双手伸开摆成一个大字。
“我想跟你谈谈,孩子。”
萧逝赶紧从床上爬了起来,面对的是一双温和的眸子。瓦伦丁站在门口,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静静地看着他。
前厅的大门被人粗暴地推开,大雨顺着风落在门前的地毯上。少年将被雨水打湿的黑色呢绒大衣丢在架子上,无视了周围纷纷朝他行礼的仆人,径直朝二楼走去。
这个脸色有些苍白的少年就是洛千影的次子,紫荆花家族的洛明尘。
紫荆花公爵的两个儿子,长子洛明澈谦和有礼,平易近人,眉宇间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即使是对家里的下人也从不摆什么架子,他的人正如他的名字一样,明净、澄澈。
可次子洛明尘则和哥哥相反,他有着和兄长相似的英俊容貌,却没有洛明澈如同阳光般的温暖,而是带着一丝阴鸷和冷漠。兄弟两人都有着褐色的眼睛,洛明澈的目光总能让和他相处的人觉得安宁,可被洛明尘那双和兄长一相似的眸子注视,却会让人有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
但实际上洛明尘并不差,恰恰相反,他比大多数的贵族子弟都要优秀,可是跟他光芒四射的哥哥相比就显得十分平庸了。因此人们在议论紫荆花家族的子弟时,往往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洛明尘的存在,对大多数人来说,他只是“洛明澈的弟弟”。
但现在不是了。他想。那个人已经死了,彻彻底底的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两种矛盾的情绪在他的心里倾轧,悲伤和快意,在他的胸膛里不断酝酿,以至于洛明尘不知道自己是应该难受,还是欢乐。
外面的雨仍在不停地落着,雷声把走廊上的玻璃震得隆隆作响。他听到前面的房间里传来熟悉的声音,于是在经过时,朝房间内望了一眼。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仿佛鬼魂从地狱里爬了出来,挣断了沉重的枷锁,再一次回到了人世。
他将身体贴在墙面上,强行压抑着自己急促的呼吸。里面的人依旧在聊着,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
“……你之后有什么打算?”隐隐约约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洛明尘分辨出来,这是母亲的声音。
“我想,如果我当时有足够强的力量,或许拉贾就不用死了……夫人,我想学习魔法。”
洛明尘回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个男孩,他的五官和洛明澈的确一模一样,但是发色和瞳色都不同,而且洛明澈绝不会用“夫人”来称呼自己的母亲。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下楼,在仆人们惊愕的眼神中披上自己的大衣,撑开伞,走出了城堡的大门。
东城,黑街的一栋地下建筑中。温暖的灯光照亮了这间精美的小室,地面上铺着天鹅绒的地毯,樱桃木的茶几上摆放着产自天璇的茶具。年轻的客人坐在沙发上,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冷冷地看着正在泡茶的礼帽男。
面具上那张略显滑稽的脸勾勒出一个透着嘲讽的笑意,礼帽男将红茶放在年轻人的面前,轻轻地抿了一口自己杯中的茶水。
“不尝一下吗?这可是产自锡兰的春摘茶叶,我费了不少功夫才弄到的。”
“你要我怎么静得下心来喝你的茶!”年轻人重重地锤了一下茶几,精美的瓷杯被震到地上,茶水和碎片溅在那张昂贵的天鹅绒地毯上。他朝朝礼帽男吼道,“那个和洛明澈长得一样的混蛋是怎么回事?你难道已经忘记了我们的交易了吗!”
礼帽男平静地放下茶杯,冷冷地看了客人一眼,那个金发的年轻人只觉得自己是被某种危险的猛兽给扫视了一遍,之前的气焰顿时消退了下来。
“天璇语中有一个词叫做‘稍安勿躁’,”他慢慢地说着,给客人重新倒上一杯茶:“我们的交易我当然没有忘记,一切的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包括那个人的出现?”
“包括那个男孩的出现。”礼帽男淡淡地重复了一遍。
年轻人咬了咬牙,有些不甘地坐回靠椅中。
“你应该更对我们有信心一点。”礼帽男说道,“我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不是吗?六个月前你找到我,于是如今你敬爱的哥哥变成了骨灰葬在城郊的唐顿公墓,你只需要再提供给我们需要的信息,紫荆花公爵的位置迟早都是你的。对吗,我亲爱的洛……”
“不要说那个名字!”年轻人打断了他的话,“好吧,我相信你们,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你计划中的一部分,那你还需要我做些什么?”
“很简单……”
一道闪电忽然划破了云层,电光将年轻人的脸照得惨白。
“你们……到底要做什么?”他喃喃地问道。
“你不需要多管,只要做好你应该做的,洛家的小少爷。”礼帽男漫不经心地说道,“时候不早了,你也应该回去了,别引起他们怀疑。”
礼帽男走到房间的圆窗前,那个年轻人披上大衣,拦住了一辆马车,在雨幕中朝埃尔德雷堡驶去。
他有些嘲讽地笑了笑,随即关上了窗户。
萧逝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天花板出神。
瓦伦丁之前找到他,询问了一些关于他身世的问题。他这次没有再谎称失忆,因为他不知道这样的谎言是否能瞒得住瓦伦丁。但他依然隐瞒了一些重要的信息,只告诉了瓦伦丁自己家破人亡的事实,而对细节却保持沉默。这份沉默被瓦伦丁解读为不愿回忆这些糟糕的记忆,因此也就没有放在心上。
而在之后的谈话中,萧逝被问及之后的打算,瓦伦丁建议萧逝留在这座埃尔德雷堡,而萧逝则鼓起勇气提出了一个请求,他希望学习魔法。
说出这个要求的时候萧逝是很忐忑的,作为一个走了狗屎运的奴隶,他本应更加谦卑和谨慎。学习魔法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尽管瓦伦丁知道萧逝拥有魔力,但他体内的魔力实在少的可怜,再加上萧逝没有任何的魔道基础,又在黑牢里白白浪费了两年时间,这样的情况下再去学习魔法,将来也不会有多大成就。
可是萧逝不得不提出这个请求,两年前他看着很多人死在他的面前,两年后拉贾再一次上演了相同的一幕。
他不想再有人死在他的面前了,尤其是那些他觉得重要的人。
出乎意料的是,瓦伦丁很轻易地同意了萧逝的请求,并且给他办好了手续。再过几天,他就要去一所名叫阿特拉斯的学院上课。瓦伦丁告诉他自己是这所学院的院长,因此将萧逝转进学院并不困难。只不过萧逝此时还不知道,这所学院背后代表的意义,以及瓦伦丁身为学院长所象征的庞大权力。
他站起身,走到房间的窗前。屋外的雨仍然在下,他看见一辆马车停在了城堡前厅的门口,一个金发的年轻人走下车,脸色有一种病态的苍白。
那一刻似乎冥冥中有着某种意志在推动,洛明尘抬头望去,看到了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庞,正带着好奇打量着自己。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对望,往后漫长的时间里,他们曾无数次这样对望。而在这座宏伟的雄城里,不详的阴影正在蚕食着这个庞大的帝国。
末世的黄昏,已经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