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酒精的麻醉下,卜善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那些往事在梦里一帧一帧被定格,飘飘荡荡上了心头。在梦里的她醒了过来,去厨房煮了一碗面条,盐放多了,咸得有些发苦。
她好像尝到了那股味道。
一周后的早上,卜善早早起了床,她今天有件重要的事,要赶去赴庄如的约。
在路上的时候,陈栩谦发微信跟她聊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抱怨北京的天气多么不好,雾霾多么严重,说李柯恨不得开车都戴着防毒口罩。
跟生化危机一模一样。
卜善低低笑着,以前都是她同他抱怨,老师盯贼一样盯她,张季卉和男友吵架,她还没想好怎么劝,人家又和好了,还有苏邰每次逛街都停不下来。
跟风火轮一模一样。
现在倒调转过来。她问:“那谁是病毒传染的丧尸?”
陈栩谦笑着看了眼,正劈天盖骂助理办不好事的肖韫,回道:“肖大公子啊。”
卜善插科打诨:“你离他远点,当心感染。”
两个人没聊几句,车就拐进庄如的住处。
这宅子安然隐匿在宁静的古韵之中。
看得出来历时很久,外面似乎翻修过,里面种了许多的法国梧桐,仰头只见枝叶繁密间透出隐约天空。
卜善在门外听到里面传来一阵钢琴声,她小时候学过几年钢琴,但不管她再怎么敏感捕捉那乐声,也没能分辨出曲目。
早上张季卉知道她要去见庄如,频频惊讶。
这不是就是偶像剧的桥段嘛,盛气凌人的男主妈,让卑微的女主黯然神伤的离去。
卜善心想,可就是这么一个狗屎的桥段,降落到她身。
张季卉气得不行,甚至帮她想出了一个怪主意,让她把陈栩谦送的羊脂玉带去,镇镇场子。顺便煞一下对方气场,好歹他爷爷都没说什么呢。
世事轻易,无不可为。
可又繁杂,事在人为。
卜善只笑张季卉傻,这块羊脂玉是陈栩谦奶奶的,庄如当初也佩戴过,可最后主人终究不是她。
如今,她又戴去膈应人做什么呢?
毕竟这玉的主人,最后也不归她所有,倒不是在嘲讽自己嘛。
她犹豫一下按了门铃,原地屏息安静等待。
片刻之后,一位管事替她开打了门。
看上去和芳姨年纪差不多,扫了她一眼,还是礼仪周到带她去了客厅,轻言轻语:“你先坐着这儿,夫人正在抄经书。”
卜善冲她微笑点头,抚平裙子端坐在沙发上。
知道庄如是佛教徒,她来之前也仔细沐浴更衣过,衣服都是选最简单大方,挑不出毛病的款式。
庄如的房子没有多余的陈设,几乎都是红木家具,墙上多挂着名家书法,客厅摆着一架钢琴。
卜善心想,刚才在门外就听到琴声,此时她又在抄经书,但这琴声还没断,那应该就在放早已刻好的谱子。
管事下了楼,说夫人请她上去。
卜善在她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上了二楼的禅房,管事让她在这等着,就退下了。
这个房间划分为两个区域,用竹帘隔了起来。一边是禅房,一边是个私人茶室,不大但很隐秘。透过竹帘看见庄如的背影,脊背挺直正在宣纸上抄写。
她旁边有个小佛龛,上面供奉着对众生悲憫的佛像,房间里弥漫着香火的味道,果真和苏邰说的一样。
整个房间就像个佛龛,令人窒息。
正想着,庄如开口让她过来。
卜善轻轻走到她身前,离她一米的位置站定。其实她从没见过庄如,但对她并不感到陌生,毕竟这几年她的名字,总是频频出现她耳中。
和想象中的差不多,姿态端庄,整饬而美丽。
她刚抄写完一卷,把毛笔搁在笔架上。
卜善打量了那支笔,笔杆曲直,笔锋长短,看得出来是极好的长锋狼毫。再细细看,跟陈栩谦爷爷用的笔出自同手,只是如今那位师傅早隐退归山。
庄如起身看她,嘴角泛着若有若无地笑意,淡淡道:“去那边聊。”
卜善微笑点头跟在身后,在她对面坐下。
庄如抬眸看了她一眼,拿起紫砂壶慢慢泡茶,整个冲泡过程都十分轻,直至她把茶杯放在她面前,才开口:“喝喝看,很不错的茶。”
“谢谢。”卜善接过微微呡了一口。
“知道是什么茶吗?”
“鸭屎香。”
庄如神色似有惊讶,但只是一瞬,又道:“这茶初嗅是清新的花香,继有沉稳的奶香。”她也端起了杯,“你深吸一口看看?”
卜善照做嗅了嗅,“是清冽的香气。”
庄如认同点头,笑道:“你还挺懂的。”
其实她并不懂茶,更不了解这鸭屎香,只是陈栩谦他们都极爱这茶,久而久之也跟着耳濡目染。
卜善不相信庄如只是找她来,只为了品茶这么简单。
她放下茶杯开诚布公:“您找我不仅是过来陪你喝茶吧。”
庄如挑眉轻笑出声,说:“你能这样想,那就好谈多了。”
“您说。”
“你跟在阿谦身边几年了?”
“五年。”
庄如手指轻轻在杯沿上划过,充满隐喻:“这应该是一个女人,最好的五年吧,只是可惜了。”
卜善没啃声,从进这个房间,哪怕她再怎么镇定,始终感觉是被庄如牵着走的。她既没有咄咄逼人,也没有让她难堪。
可就是很压抑,说不出。
她望着庄如手腕上那圈檀木手串,看似一眼就知道什么材质,但主人却不这样。
“您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卜善说。
庄如细细打量她,良久才说:“我给你时间离开阿谦,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和他结婚的人,一定不是你。”
“他自己说的?”
“我生的儿子我了解他,他不会背叛我,他生日就答应我了。”说着庄如将手机递给她,“这是乐然,你应该不陌生吧。”
卜善早以为练就遗忘与漠然的禀赋,但事实摆在面前,才发现功亏一篑。
人的心理防线,在一瞬间就能崩溃瓦解。
屏幕里的女孩正是严乐然,陈栩谦搂着她并排站在蛋糕旁,手机上显示的日期,刚好是张季卉失恋醉酒的次日,他说公司有事情须回上海处理。
原来是处理这事啊。
但这些都不重要,卜善的关注点是严乐然怀里抱着的画。
很熟悉,那是她送他第一张自画像。
这幅画她熬了好几个通宵,从成都背到上海,他说被李柯弄坏了,最后没办法只好丢了。
是丢了。
丢给别人当生日礼物了。
让人感到失望的缘由,从来就没有新颖的动机,只需一个老套的桥段。
庄如像是很满意她的表情,勾起嘴角:“年后阿谦就会和乐然订婚。为你好,所以我劝你离开。”她忽然又笑起来,“或者你也可以选择不走。”
卜善抬眸定定看她。
她说:“继续陪着他,阿谦有空想起跟你温存下。在北京的时候,你油画系前辈,应该有跟你言传身教吧。”
留下来看着他结婚生子,没名没分跟在他身边十年,见缝插针等待每一个转正的机会吗?
名副其实的“正”都算不上。
这样算起来,她是真应该感谢她,为自己考虑的如此“周全”。
卜善脸沉了下来,怔怔看着庄如,想要把她看透。发现原来这张姿态端庄皮囊下,不知不觉中早已阴悒已久。
她嗓子里溢出一声笑,眼尾微微上扬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弯。
庄如也没想到她听到这话后,居然还笑了起来,愣了一下问:“你笑什么?”
卜善的声音柔和,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您应该挺恨我吧!”
她趁庄如张口前,说道:“您是不是感觉自己生的儿子,也有掌控不住的时候,你应该很怕吧,怕以后就您一个人了。”
卜善轻轻靠在椅背上,“您放心,我没这么傻。”
庄如听完后,绷紧已久的脊背,这才松了下来。
冬日天冷,茶很快就变凉了。
卜善起身抚了抚裙摆上的皱褶,将杯中最后一口茶喝尽,轻轻搁在桌上,说:“谢谢您的茶,我先走了。”
“你等等。”庄如赶紧也站起来,拉住她的胳膊,她很急也很慌乱,“那块羊脂玉希望你留下。”
“您大可放心,我只带走自己的东西。”卜善回头冲她笑。
这段插曲,卜善只当它是早就会发生的平淡事,后来跟谁都没有提过。
回去的路上,想到了流传已久的一段佳话。
有位领导与他的夫人,不在一起的时候,常用深情款款的书信互诉衷肠,尽力参与对方的每一个生活片段。
夫人写信,提醒他注意身体。
领导回信:“你的信太过官方,都不说想我。”
夫人打趣:“你日理万机,怕是无暇念我罢。”
领导回道:“闲人怎知,忙人有多想闲人。”
后来那位领导回来后,他的夫人拥抱他,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你和好多越南的女孩子拥抱,你得抱抱我,亲亲我!”
这位领导很自然就把她搂入怀中,在她脸上吻了一下。
那个吻涵盖的意思,不仅有数不尽的思念,应该还有流露溢出来的甜蜜。
那时,他们已是71岁和65岁。
以前只觉感人,现在则是奢求,她好像是拥有不了。
卜善回到五蕴院后,说圣诞节她需要回家陪父母,让芳姨也早些回家。芳姨见他们两个这段时间关系不错,也没有多想。
当天晚上就走了。
卜善有些庆幸,先前将那些事情,已经处理的差不多了,以至于如今不会太麻烦。
夜晚寂静,她无声地睁开了眼。
默默起身往画室走,扫视着整个房间,才发现她居然画了那么多画。她把它们分为别类,好委托刘凤英低价帮她卖掉,剩下全是给陈栩谦他们画的。
卜善找到一把长长的调色刀,刀以柔钢制成,刀刃很薄,应该很好用。
她用它割断了画布,也割断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