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铭瑄乘坐最后一班飞往A市的航班去了A市，飞机降落到机场的时候已经是次日凌晨。

他是生在B市长在B市的人，对除B市以外的所有城市都保持着同样的感觉：陌生，冰冷，但是一点都不妨碍他开疆拓土，大展身手。

对于A市的印象，不过仅限于是一座各方面的能力与B市持平的国际化大都市，是许多人跌得头破血流也想要留下来的毫无人情味可言的冰冷城市。

有一段时间里，他被压抑得呼吸困难，白天的时候喜欢黑暗，黑夜的时候更喜欢黑暗，似乎每天都站在灰色地带里。那种看不见任何东西的黑，给了他难以启齿的安全感，像苟且偷安的盗窃者。

而笼罩他的黑暗每天都在肆无忌惮地扩张。他一度难以自控，甚至于到最后对B市也有了逃离的想法。

所以，那段时间里，只要一有机会，他便会利用工作之便，来回穿梭于不同国家不同城市，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够呼吸正常，不用偷偷摸摸地藏在黑夜之中。

这是甚少有过的一段堕落时期，如今对于B市，那不仅是他生长的城市，更是他生活的城市，将来还要在这座城市中与莫施变老，直到死去。

而A市，如今再见，竟也有了一种回家的温暖感觉。明明眼前的事物他无一熟识，却莫名的觉得谙悉，仿佛他早已与它们相识千年万年。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莫施。他不迷恋一座城市，他只是爱上了一个在这座城市中生长的女人。

夜已深，思念却未央。他不知道他爱的她，回到这座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有没有很好地入眠。

按照宋晨旸给的地址，立铭瑄在一个小时后到达指定医院。

越靠近病房，他的内心越是无法平静。他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有太多的问题想要解释……他真的很想抱抱她，告诉她，他有多爱她，多爱他们的孩子。但他更想告诉她，别伤心难过，孩子没有了，他们还年轻，可以慢慢来，所有在这个孩子身上来不及给予的爱，他会加倍地用在她与下个孩子的身上，因为他是一位丈夫和父亲。

对于宋晨旸的出现，立铭瑄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他十分感谢这个男人，替他照顾莫施，哪怕已经入夜时分，也不曾离开医院。

“在我没有亲手将莫施交给你之前，我会一直守在医院，替莫穗照顾好她。”

那是宋晨旸在电话里对他做出的承诺。他自然清楚宋晨旸所做的一切，只是因为莫穗与莫施的姐妹关系，但无论如何，他都真诚地感谢他，这份情谊，他记在了心里，他日必定是要加倍奉还的，哪怕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你来了。”

宋晨旸高大的身躯站立在病房门口，听见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他悠然回头，这一回头便看见立铭瑄正缓步踱来，带着一身的疲倦之意。他侧过身，对他礼貌地问候。

立铭瑄点点头，脸上不再是上一次见面时的神采飞扬。

“她怎么样了？”

与之前在电话里的开场白一模一样，甚至语气都未曾改变分毫。这便是立铭瑄，执着到令人动容。

“不是很好，情绪很激动。”宋晨旸双手插在裤兜里，视线往病房内扫视了一遍，见莫施尽管还打着点滴，但人已然安静地睡着，这是好事，表明已经进入深度睡眠。想起几个小时前，她格外波动的情绪，他不由地蹙了蹙眉。

“谢谢你。”立铭瑄朝他真诚地鞠了一躬。不可否认的是，宋晨旸的绅士品格在任何一个场合之下都不会授人以柄。即便是这样的场合，他依然保持着一份君子的距离，不远不近，若即若离，一切都合适的刚刚好。

“不用，这是我答应你的事，就算不是答应你，为了穗儿，我也会这么做。毕竟，莫施也是我的家人。”宋晨旸挪了几步，与立铭瑄形成并排站姿。

闻言，立铭瑄低下眼眸，苦笑地勾了勾嘴角，没有回答。

二人相对沉默半会儿，一时无话。谁也没有打破暂时的默然。就在立铭瑄想要去病房看看莫施的时候，宋晨旸突然开口问道：“对于孩子，你是什么想法？”

“什么？”

他似乎是没有听明白他的话，下意识地反问道。

“如果莫施没有流产，并且在你们一周年的结婚纪念日上告诉了你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你是会惊喜？还是恐惧？或者我应该问，你是否喜欢你们之间这个突然造访的孩子？”宋晨旸挑眉，话语之间竟是试探意味。

其实会问这个问题，是因为之前莫施声泪俱下地求着他与莫穗不要让他知道孩子还在的消息，因为他根本就不爱这个孩子，他一定会让她把孩子拿掉，就算不拿掉，他也不会爱孩子。

当莫穗质问莫施为何这样肯定的时候，她才将她如何会差点流产，如何会跑来A市的事一一告知了他们夫妻。

尽管莫施认定立铭瑄不爱孩子是事实，但是隐隐之中，宋晨旸还是察觉出了不一般，他在电话里分明听得出立铭瑄对于她的在乎程度，如果他有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深爱她，便不会不爱他们的孩子，这是相悖的，根本说不通。

所以，他断定这当中一定是存在什么误会，他们彼此没有解开，才让莫施要冒如此大险，瞒着所有人跑来A市投靠莫穗与他。

立铭瑄不明白宋晨旸问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但是他很清楚一点，那就是他对这个夭折的孩子，存在着怎样的一番感情。

他望向他，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地便将自己心底的想法说了出来：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当我得知莫施怀孕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刹那间便浮现了很多连贯的画面，我想过她一定是女孩，一定是跟莫施一样温婉大方，乖巧俊俏，甚至还带着一丝狡黠。在那一瞬间，我连名字都想好了，也仿佛已经看到老去的自己：我将会把那个比我更爱她的人带到她的身边，在没有我的日子里，替我好好爱她。我多么渴望这个小生命的到来，多么祈盼她开口唤我‘爸爸’……哪怕仅仅只是几秒钟的时间，我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个孩子带给我的惊喜与震撼。原来与自己爱的人有了爱情的结晶，竟然是这样的感觉。你一定不会懂，我那时候的感受，也一定不会了解，在那幸福的几秒钟以后，瞬间从云端坠落到地狱的可怕与无助。我深爱的女人被人从电梯上推了下去，最后我失去了我们的孩子，我发誓要拿生命去爱护的女儿，还没有见到我就离开了……我的心，有多绞痛，你们谁曾真的了解过？”

话说到最后，立铭瑄脸上的幸福之色早已经被骇人的暴戾所取代，就像一头被摸了尾巴的狮子，恨不得下一刻便将那个人撕咬成块。

听完他的话，宋晨旸心中的怀疑得到了验证，接下来就看莫施要不要听他的解释，看他们之间的感情能不能经受得住这个考验。

“莫施不顾身体状况就偷偷跑出医院，这的确是她太任性，有自私之嫌，但是你的做法才是导致一切事端发生的源头。你们都有错，而莫施最大的错，是不曾给你一个解释的机会，仅仅凭一段视频，便定了你的罪。她害怕的是，你不会喜欢这个孩子。”

“什么视频？”立铭瑄的眸色一亮，急急地寻求起真相。

“一个叫做姚冰洁的女人给她看的视频，据说里面的内容是你与那位姚小姐之间的对话，关于你的爱情观，关于你为何娶莫施，关于你对孩子的看法。”宋晨旸耸耸肩，语气幽默。

视频？立铭瑄蹙眉，他不记得什么时候与姚冰洁聊过这些话题了，唯一的一次是……对，就是那次，他恍然大悟。

那是姚冰洁借口怀孕，以此要挟他重新开始，他避而不见的时候，她威胁他发生的一个小插曲。

可不曾想到，她竟然是录了像的，更不会想到，在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之后，她居然毫无顾忌地拿去给了莫施。

那日为了让姚冰洁死心，更为了逼她说出怀孕真相，他不仅说出的话伤人，语气也是十分重的。

难怪莫施看了之后会情绪大变，他如今想起都觉得甚是过分，更何况她当时正怀着孩子呢？

“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了。莫施现在就交给我来照顾吧，你也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

“这是最后一瓶营养液，打完的时候记得叫护士过来拔针管。”宋晨旸交代完最后一项任务，便准备离开。

三个小时前，他将昏昏欲睡的莫穗抱进了一间豪华单人病房，自己接管了她原本要照顾莫施到天亮的宏伟心愿，他知道他们都守不了多久，因为莫施最需要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他们最终都是要退居二线的。他留下，不仅是因为答应了某个人，更是不想让他心疼的穗儿睡不了好觉。

“对了，”走了几步后，他忽然定住脚步，“莫施没有流产，孩子暂时没有大碍。恭喜你，准爸爸。”话落，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长廊的拐角处。

却不知，在他留下这句话离开以后，有一个伤了心的男人，在妻子的病房门口愣了许久许久以后，才像个孩子一般终于哭出声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