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六说到这里,索性依地而坐,也不顾及地面阴湿,继续说道:“那时我准备下山,走不过十来丈,那位前辈陡然从一面斜坡上出现。他望见我微微一怔,笑道:‘还真有不怕死的人物。’我听了只觉奇怪,走上去恭敬道:‘前辈,多谢救命之恩,晚辈这就下山去,多有打搅了。’那位前辈阴恻恻发笑,挥手道:‘不必了,那就留下罢。’我更觉奇怪,心想前辈不是驱我不及么?怎会留下我来。其时他语气冰冷,透着一股杀意,那时我只当是前辈性子,也没及多想。他望见我似有疑惑,说道:‘你还有甚么遗言,说出来也无妨,免得你死得不甘愿。’”
沈念卿心中一惊,叫道:“殷大哥,那位前辈竟与你斗了一场么?”殷六顿了顿,说道:“当时我听他说甚么遗言,不由得一呆,心下也算明白了。他只怕已是后悔,又怕我走出去泄露他的行踪。不论怎样,我看他表情语气决不是玩笑。凭他劈开巨石之力,我便知决不是敌手,可是我活了三十来岁,武功虽非一等一的高手,也决不是一般人可比。他既然要与我拼命,我又岂能束手就擒?只是当时我功力剩不下三成,实在没有半分把握。便试探道:‘这位前辈,你不是讲好一日之内么?怎好出尔反尔?’只盼借此拖延些时机,好恢复功力。那位前辈听我一说,仍是笑道:‘喏,你若怕死尽可直说,说不定老儿高兴又饶你一命。’我听及此处,不由大怒,重重说道:‘前辈,殷某岂是贪生怕死之徒?你若要违背誓言,那也无可厚非。姓殷的接着就是。’岂料那位前辈嘿嘿冷笑,说道:‘你不怕死么?难怪你敢留得一日。老儿既然说了一日之内,便决不会给你两日。又哪里违背了誓约?’”
沈念卿啊哟一声,急道:“殷大哥,难不成你竟昏睡了一天一夜?”殷六点头,说道:“不错,当时我听他说完,先是一怔,旋即明白,奇道:‘前辈,我睡了一日么?’见他只是发笑,不由细细回想,可是我睡得很是昏沉,如何想得起。后来想起,前辈决不至骗我,否则他又怎会放我离开?当时我将信将疑,虽说人体乏累至极,别说睡上一日,便是五日七日,那也是常事。可我自负武功不弱,轻易不信,只当前辈是故意说来,好教我不得反驳。我微微叹息,说道:‘前辈,我无意冒犯,说大可大,说小可小。既然你要取我的性命,那就来罢。’岂料前辈摇了摇头,说道:‘你如今功力剩得几成?还是等复原再来找老儿罢。你现今下山,可一走了之,从此不来这山头。也可三日之后,来此处寻老儿。’他说完这句话,果然走了,教我当时又惊又呆。”
沈念卿道:“殷大哥,后面又怎样了?”心想凭殷大哥一般的人物,又岂会一走了之。他心中很是好奇,那位前辈究竟何等人物,武功又有多高?为甚么性子阴晴不定,这种种纠缠心中,大为困惑。
殷六道:“我在那里候了片刻,眼见前辈再也没回来。便去折了大片树枝,摆成‘三日之约’四个大字,然后一步步挨下山来。三日之内,我已将功力全部恢复,依着约定,在第三日正午,赶回了先前之地。在那里等了一个多时辰,那位前辈才慢慢出现。他望见我,又惊又奇,说道:‘我本以为你不会再来,想不到又教老儿高看半分。’我便道:‘前辈,晚辈功力已复原,不敢讨教前辈的高招。’他走到我跟前一丈处立住,将我打量一番,说道:‘嗯,武功平常,底子倒不错。那这样罢,老儿也不占你便宜,只用五成功力与你对招。你若五十招内胜了,你说怎样便怎样。’他武功高深莫测,说我武功平常,我也不放在心上。可是他说只用五成功力,岂不是太瞧我不起?我便拱手道:‘前辈何出此言?还请前辈全力以赴,晚辈即便输了也决无二话。’那位前辈咦了一声,又见我面色坚决,说道:‘好罢,我不留余力,你五招胜得我,老儿便将头割下赔你。’当时我又气又笑,试问与人对招,不定生死原是寻常,又哪有亲自割头之说。我只当是前辈太过自负,决不信会输。可是他说五招以内,只觉颇有些大话。”
殷六转过头,望向沈念卿,说道:“那时我武功确是及不上现在,可是总差不了几分。那时我心想,当世之中,能教我接不住五招的,唯有一人才能办到。”沈念卿奇道:“是谁?”殷六道:“便是武当张真人。”沈念卿道:“张真人?便是那位活了一百多岁的张真人么?”殷六笑道:“除了武当开派祖师张真人,还能有谁?”又继续说道:“当时我将那位前辈细细打量一番,心想我虽没亲眼见过张真人,可是听说他身形高大,不拘小节,性子淡然若水。怎么瞧也不像眼前这位。心想这位前辈既然如此夸下海口,那也由得他了。心中打定主意,若是侥幸胜了,我也不要他的脑袋。”
沈念卿欢喜拍掌,笑道:“殷大哥,你与那位前辈比武,可是赢了么?”殷六摸了摸他脑袋,笑道:“那时我偏生不信前辈五招胜得我。可是比试一番,才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听到这里,沈念卿不由一惊,想到:“殷大哥竟是输了,那位前辈真有这么厉害么?”殷六并不瞧他,又缓缓说道:“当时我既已打定主意,自是要全力以赴,并不求胜过那位前辈,只须撑过五招。我见前辈并不动作,心知他自恃身份,不愿先出招。我便道:‘前辈,晚辈得罪了。’那位前辈豪笑道:‘你只管动手就是。’他一面说,一面竟伸拳踢腿,一招一式比划起来。我将信将疑,不知他要捣甚么鬼,一时竟不敢攻上去。前辈叫道:‘小娃娃,你自顾发愣,是认输了么?’语声里轻视之意显而易见。当时我听得脑中轰然一声,再不顾他是否有甚么诡计。拼尽周身劲力一掌挥过去。”
殷六摇了摇头,说道:“当时我全力一掌,力道何等巨大。我见前辈正侧身而转,双臂使掌往一面去,便抢着这一空当,决心要击他肋下。眼见几乎得手,那位前辈忽然撤掌,我那一掌便击在他手掌之上。登时震得我倒跌一步。那位前辈却无半分影响,仍是出拳踢腿,左右发招,颇是惬意。”说到这里,微微轻叹,又道:“一招过后,我便知这位前辈武功强横,实出意料之外。其实当时我便应知难而退,那时我年轻气盛,如何想到这许多。暗中发力于掌上,细细瞧了一回,见前辈忽然折身背对,我动了心念,提步而上,一拳直捣背中。岂料前辈并不回身,只将手肘倒击。他这下出招发难,疾快难测,竟不偏不倚击在我拳头上。登时只觉指骨疼得厉害,不由又退开一步。其时前辈以手肘反击,可说是武学大忌。若给敌人拿中肘弯大穴,不是反折一臂么?偏偏我当时无功而为。”
沈念卿本是修习九幽神掌,其中掌法涉猎诸多,不由心念一动:“那位前辈决非自大,以肘击拳,其中精妙之处实不可言说。”殷六又道:“当时我仍不肯退却,又出了两招,只是不论如何攻上,总不能教他震退半步,反而又使我震的双臂奇痛难当。这时我才瞧见前辈面色微微红润,才知他所练的是一套极为高明的身法,只是我瞧了一阵,却不明其中精要之处,初时只觉似有诸多破绽,偏又教我难以看透。当时我心想只剩下最后一招,他若要击败我,必要先击伤我。否则我撑住五招,不就算胜了么?心中当即打定主意,最后一招佯装进攻,实则暗自防守,决不能使他擒住我。便在这时,前辈突然停了下来,说道:‘最后一招,你若能避过,就算老儿输了。’我点一点头,当即凝步而上,右拳直横捣出,暗中留意前辈如何动作。其时我左臂已置于腰间,与右拳成环绕之势,但凭他如何擒拿,我总能顺应接围。当时只觉眼前一晃,心中着实大惊,急忙右臂打横护住身子,却陡然发觉手臂吃痛,已是给他擒住。惊怒之下,我欲要左臂迎上,偏要他接一招,如此便算作过得第六招。不料方要使力,登觉右臂奇痛无比,瞬息又觉体内五脏六腑似翻江倒海,浑身难受,再使不出半分气力。”
沈念卿奇道:“这是何故?”心想手臂虽有几处大穴,决不能有此番症状。殷六疑道:“我吃痛之下,自是又惊又惧,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这时我才明白,定是前辈以强横真气渡进我体内,由此封住我周身多处经脉。这份炉火纯青的真力,当真天下少有。”沈念卿这才明白,重重点头,心知真气强横到极高的境界,确是令人难防。
殷六说完这句,立起身来,又道:“当时我心知已输,索性放弃了抵抗。那位前辈松开手来,我才觉浑身好受许多,便说道:‘前辈,我已输了,但凭处置,决无二话。’不料那位前辈微笑道:‘换在二十年前,你早已丢了性命。现如今我归隐山林,手中不想沾血,你就此下山罢。’我听得一呆,那位前辈已越过斜坡,扬长而去,又听他声音传了过来:‘小娃娃,你须得答应老夫一个条件,在你有生之年,决不许另有一人上了这山峰。想必你不会食言。’”
沈念卿微微一愕,听及那位前辈饶过了殷大哥,顿时又觉他心地善良,不似坏人。殷六道:“后来我便下山了,为了不使人上那座山峰,我便在此处住了下来。十年已过,我再也没有上过那座山峰。不知那位前辈如今是否安在?”语声中透着半分凄凉。说到这里,又凝望他,道:“念卿兄弟,我知你心中必然十分好奇,倘若你要上山我也拦不住你。”沈念卿摇头道:“殷大哥,既然那位前辈不喜人打搅,我怎会偏要上山去?我只是好奇那位前辈身份,他既是武功绝顶,该在江湖之中大有威名才是。算到如今,那位前辈若还活着,怕不下百岁高龄了。”殷六沉吟道:“前辈的身份,我早有打听,却无半点消息。况且前辈既然说到二十年前,只怕他早已隐居山林许久,武林中人渐渐也就遗忘了。”
两人长聊了许久,沈念卿心中更对殷六敬仰三分,他肯说出这件常人极是难以启齿的事,无不表明他是诚心待自己。殷六又与他聊些江湖事,正说到兴致处,忽听得后面有人喜道:“殷大哥。”
两人回身而望,只见秦玉三人一同走了上来。原来二人一番谈论,不知不觉天色已晚。秦阳心知二人有要事相说,本不敢打搅。只是后来霍思与秦玉睡醒,得知殷大哥归来,都满心欢喜,要上峰顶来。秦阳如何相肯,只说道:“殷大哥与念卿兄弟说事,再等等罢。”霍思与秦玉当即再不喧闹。三人左等右等,总不见二人下来,又都焦躁不已。又候了许久,霍思再也忍不住,当先避开秦阳,奔往山顶。
霍思欢喜奔到殷六跟前,抓着他手掌,笑道:“殷大哥,没有打搅你与念卿哥哥谈话罢?你会怪咱们么?”她古灵精怪的笑容,殷六如何说的出半个怪字,连声大笑,说道:“我不在这半月里,你们四个过得怎样?还习惯么?”霍思道:“很是习惯,这山林中安安静静,没有半点烦恼,我要住一辈子。”殷六点头道:“那也不错。”五人当下在山顶坐下,就着山峰秀景,眺目遥望,倒也十分舒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