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大会的由来,其实江湖之中广为流说。沈念卿自小也听父亲说起过。殷六续道:“百余年前,中原武林各派交由甚少。其时鞑子肆意烧杀,铁骑横扫,宋王朝已岌岌可危。那会各派并没有忠于帝王之说,只是眼见生灵涂炭,鞑子所过之处皆是尸横遍野,百姓苦不堪言,试问自诩正派之人如何看得过?何况中原各派本为汉人,更不忍见外族残害同胞。于是便有了各派会晤之说,由此共襄义举。”沈念卿道:“那后来怎样了?”殷六摇头道:“后来此事我也不知。但微加揣测,并不难猜出。当时鞑子铁骑所向披靡,宋军无法抵挡。试想中原各派虽好手众多,却无一人有统军之才,又怎生敌得过?只怕都落个全军覆没的下场。”
沈念卿啊了一声,心想竟是如此么?他虽然年幼识浅,但总算受父亲影响,于武林侠义之士大为敬仰。殷六道:“念卿兄弟,百年已过,总算将鞑子赶回了漠北。只是鞑子终是贪图中原地沃,仍没有放弃。”沈念卿道:“殷大哥,依你所言,莫非鞑子仍想入主中原?”殷六道:“不错。百年前武林各派虽不得善终,可是二十多年前却是大放异彩,其中尤以明教最为厉害。”沈念卿心想娘亲也是明教中人,不由微微昂首。又听殷六道:“我出去半月,听得江湖之中多有传言,暗中势力风波不断,只怕再过数年,终将引起一场武林浩变。”
沈念卿惊道:“那会怎样?难道就是噶尔笑笑捣鬼?”心想那噶尔笑笑神出鬼没,若说谁要扰乱武林,他最是可疑。殷六微笑道:“现下你尚且年幼,心中明白即可,还是先将你的武功修炼大成罢。否则我说给你听了,也不过多此烦恼,并无益处。”
沈念卿点一点头,目光及处,但见一座山峰峰顶银白,心中一动,已想了起来。便道:“殷大哥,我有事请教。”殷六只当他是修习有所阻碍,说道:“有甚么困惑处,你直说就是。”沈念卿反手一指,问道:“殷大哥,前些日子我听秦兄弟提及,他说那山峰决不能去,是如此么?”殷六微有诧异,说道:“他说给你听了么?”又颔首道:“确实如此,那峰顶上住有一个人。”沈念卿奇道:“甚么人?”
殷六望向那山峰,沉吟半响,说道:“十年前我来至此地,见到那顶峰积雪常年不化,甚是奇特。当即动了心思,要去查探一番。不料走到半山腰上,突然蹿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见我有意上山,便劝我离去。我当时心想这等奇景,不看一番未免遗憾。向他拜道:‘老人家,这山峰景色绝丽,我去瞧一瞧就离开,不敢打搅。’那老人冷冷道:‘此峰唤作孤绝峰,你不可上去。’他见我仍有犹豫,颇是不舍,又道:‘小娃娃,我老人家清修之地,你当真要硬闯么?’我见他虽年老,面色还算红润,既是隐士高人,实不该清扰。”
沈念卿道:“那你后来离开了么?”殷六面色微变,过了片刻,方才缓缓复原。沈念卿见状,已知其中必然有甚么变故。只听殷六叹了一声,说道:“当时我见老人家面作微怒,当即说了打搅,折身离去。在山脚挨到半夜时分,又悄然从另一处上了山。”沈念卿笑道:“殷大哥,想必你仍是放不下,定要去瞧一瞧罢。”殷六道:“确是不假。当时我也已三十岁了,对江湖中的高人隐士也颇为知晓,想了许久,也未能猜出这位老人是甚么身份。回想起第一回见他,只觉他性子阴晴不定。说他是坏人,可没对我不利,若说他是好人,为甚么偏偏不许我上山?那时我起了决意,要寻探这位前辈的身份。”
沈念卿奇道:“后来你是见到这位前辈了?”殷六摇头,说道:“半夜之中,我又冒昧打扰,已是武林大忌,又岂敢直冲上门?当时我上得山顶,并不要见到前辈,只需看到些能表明前辈身份的事物即可。走过半山腰,林木渐缓稀少。白雪映在月色下,更觉银光烁烁,直似仙境。我身着白衣,又悄然行进,倒也不易察觉。”顿了顿,似笑非笑道:“可是我还是少算了一步,直登到离峰顶数十丈处,遥遥窥见山上一团黑色事物。当时我一惊,心想难道是那位前辈么?立定片刻,见那事物并没有半分动弹,又是好奇又是疑惑。”沈念卿奇道:“那是甚么?”
殷六道:“当时我虽吓了一跳,但寻常事物岂能吓倒我?当即打定主意,一定要瞧个究竟,也就悄步走到了那团事物跟前,才发觉竟是一块大石头。不禁哑然失笑,想我殷六走南闯北,自有一番见历,今日却给一块石头吓住,传了出去,岂不是叫天下人贻笑大方。”沈念卿疑道:“雪峰之上,为甚么突然出现一块石头?莫非那石头有甚么问题?”殷六道:“当时我想了一回,又将那石头瞥一眼,这下倒真令我不解。那石头浑身漆黑,竟不似常物。一时念头起来,又走近了几步。突然觉得脚底一空,身子跟着掉了下去。”
沈念卿啊了一声,面容惊骇,叫道:“有陷阱么?”殷六摇头道:“其实常年雪地,地面早已阴湿,有个洞面也是常事。那时我察觉身子落下,不免一惊,急忙身子打横,岂料只觉下方似有一股吸力,还未攀住地面,就已直坠下去。幸好那洞底不深,触脚只觉坚硬似铁,竟是立在一处大石之上。我当时急于脱困,未加多想,当即要纵越而起,忽然听得咚咙一声。方才那块大黑石竟滚落下来,往我头顶跌下。”说到这里,殷六面色已微微发白。沈念卿更觉心头发颤,暗道:“我自见到殷大哥以来,他一直谈笑风生,何曾露过此状。”便见殷六面色微苦,说道:“当时我一呆,那大黑石怕不下千斤之巨,我如何受得住。只想竭力纵出,只是脚底吸力使我一滞,大黑石便落了下来。”
沈念卿听他说及,又啊了一声,心想千斤之巨的石头,便是绝世高手,也负之不起。可是殷大哥如今还好好的,只怕其中另有变故。殷六续道:“电光火石间,实不容我多想。明知大石落下必将性命不保,可还是忍不住运转全身内力,双臂撑住大石。我原以为于事无补,只在心中懊恼自己不听前辈之言,偏要往峰顶寻来。不料那大石虽是奇重,我竟勉强能负起,这下不免又惊又喜,只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沈念卿道:“那石头果真古怪。”殷六笑道:“确是这样。当时我保住了性命,急于脱困,哪里顾得这些。那石头压住了洞口,又是深夜,四周一团黑漆,我想要脱困,非得将黑石推出去不可。当时我已拼尽全力负着,再也使不出多余的半分气力。”
沈念卿奇道:“后来怎样了?莫不是那位前辈设下的陷阱?”殷六道:“当时我并没有想到有这般巧合。坚持了片刻,只觉手臂酸麻胀痛,难受之极。我试着移动足下,却又动之不得,当真是上天不能,入地无门。后来我细细回想,果然觉得其中古怪之处,为甚么偏偏那黑石跟前却有一个陷阱。我便想到这与那位前辈该有干系,说不定这便是前辈故意惩罚我。我便大喊‘前辈,前辈。’并没有人应答。其时山顶居高,时有烈风吹过,耳中犹闻见呼呼风声。又挨了片刻,只觉浑身发颤。”说到这里,忽然摇头,面上似有苦味,说道:“念卿兄弟,你没身至其中,决想不到那种滋味。倘若是给敌人杀死,那倒也罢了。可要是给石头砸得殒命,传出去不是惹人笑话么?”
沈念卿微微点头,也觉颇有道理。殷六负手道:“当时我苦不堪言,勉强静下心来。暗想那位前辈武功卓绝,若真是想要杀我,那是再轻松没有。又何必如此一招?只怕还是想教我吃些苦头。抑或是他并不知晓我半夜上山,加之其时烈风呼啸,他并未听见我呼喊。于是我暗中运气,猛得大叫‘前辈,前辈。’直喊了七八声。这才侧耳倾听,又候了片刻,仍没听见有人回应。我心想纵有狂风,凭我内力掺杂,便是整个峰顶,也当听见。何况那位深不可测的前辈。只怕他故意不应,教我吃些苦头。想到这里,心中又恨又悔,不可言状。”
听到这里,沈念卿心中大是惊奇,暗道:“如殷大哥所说,他是推不开那大石的,那么最后必是那位前辈饶了他罢。”殷六续道:“每过上半分,手臂酸胀之感便烈上半分,只觉煎熬不断。不知过了许久,渐渐觉得身子乏而无力,已是撑不了许久。当时我眼见前辈始终不肯出现,已渐渐失了信心。心想如此痛苦,倒不如放手教石头砸下来,也算得解脱。但转念一想,只觉心头种种不甘,愈想愈烈,虽是双腿微颤,双臂微抖,竟又使我得以支撑下去。又挨过了片刻,只觉身子似有一股温柔流转周身。我决想不到这等时刻,竟使我得以突破,功力大增。这等情况下,不由信念倍增,又撑了下去。”
沈念卿问道:“后来那位前辈发觉你了么?”殷六摇头道:“洞内漆黑一团,我并不知时间流逝,只听得狂风渐小,巨石愈重。突然之间,隐隐听见砰砰之声,一股微弱力道由巨石传到我手中,似有甚么在敲击一般。我不由心中欢喜,大叫道:“前辈,前辈。”岂料已是声音嘶哑,微弱难闻。等我叫过声后,猛听得头顶有人说话‘小娃娃,好玩么?’这声音再熟悉不过,正是前辈在说话,虽是语调冰冷,在我听来,当真如仙乐一般。我急道:‘前辈,快放我出去。’前辈道:‘我已叫你不要上山,你为甚么不听?唉……’我心中急于脱困,只觉手臂发颤厉害,忙说道:‘前辈,晚辈冒昧打搅,并无坏心,得罪之处,还请前辈见谅。’心想你已教我吃了这般苦头,还不够么?总该放我出去了罢。岂料前辈嘿嘿一笑,但闻砰砰之声,竟又敲了起来。我勃然大怒,喝道:‘前辈,你已罚过我了,还不肯罢休么?’这大喝一声,陡然觉得那巨石更重半分。我心知决是前辈捣鬼,却偏又无能为力。忽然间,只觉手臂力道愈来愈大,心知前辈已动了杀念,不由茫然长叹,罢了,罢了,枉我殷庆云聪明绝顶,今日却想不到反被聪明误,竟要丢了性命。”
说到这里,望着他笑道:“其实江湖之中,阴谋算计,何其之多,既然我技不如人,死了也是寻常。当时我心知必死无疑,干脆不再恳求,手臂一松,坐倒在地。便在这瞬息之间,猛听得砰的一声,那巨石竟从头顶移了开,射进明晃晃的阳光。当时我四肢百骸已如散架,再提不起半分气力。只想到前辈既要杀我,又为甚么要救我。可是现如今想起,才知当时前辈必是将双手扶着巨石,察觉我力道陡然减弱,抢在落下瞬间猛然发力,这才能救得我一命。这份炉火纯青的功力,普天之下,决不过三人。当时我哪里想得这许多,欲要撑起身来,向前辈道谢。可是我只动了动手指,便再也起不来。只能拖着微弱声音叫道:‘多谢前辈不杀之恩。’仍不见前辈身影,却听他冷冷道:‘今日老儿心情尚好,不想见血。明日午时前,你再不下山,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便听见脚步声愈来愈远。那时我只觉疲累至极,再无它念,竟昏了过去。醒来之后虽然肚中饥饿,已勉强立得起身。我当即端坐,运功消乏,只候了半个时辰,这才站起身来,跃出了洞口。”
沈念卿听他断断续续说了这许多,虽没亲眼瞧见当时状况,也觉险恶至极,对那前辈不禁起了三分惧意,问道:‘殷大哥,后来你便下山了么?’便见他摇了摇头,说道:“我当时出了洞口,眼见阳光明媚,正是午时。心想前辈许我一日时光,现今才过去一个时辰,料想他如此厉害,总不会食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