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的闹铃响了。
文品做了一个噩梦,从沙发上惊醒。
“怎么了……睡得……不舒服?”斯捷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没,做噩梦了,可能是睡得不够吧。”
“那你起这么早干啥?”斯捷潘说道,又冒出一句别扭的雅言,“你踏马老子有病啦。”
嗨呀!这老外学其他的词汇这么费劲,骂人的话倒是学得挺快。
昨晚上,文品被喝醉的斯捷潘强拉进自家公寓,要他教自己说夏人的语言。
可是鼓捣到了大半夜,斯捷潘也就支支吾吾地会说个“你好”、“欢迎”、“谢谢”、“兄弟”这类的词语,稍微复杂一些的就是吞吐半天说不出。
唯独这粗话张嘴就来。不愧是儒雅随和的斯捷潘爵士。
文品又转身闭上眼睛,想接着睡个回笼觉,可是现在越躺越感觉烦躁,怎么也睡不着了。
没办法,起床吧。
斯捷潘看到文品刚睡又爬起来,默默说了句:“老子有病。”
文品到盥洗室里洗漱,斯捷潘家的盥洗室特别大,而且他的棕熊米拉就趴在盥洗室里呼呼大睡。
进去的时候,文品汗流满面,生怕会惊醒这强壮的大姑娘,听说吵醒女汉子睡觉,你会遭到毁灭性打击,不知道这原则是否适应于熊类?
文品边刷牙边紧张地盯着米拉,它这么一巴掌过来,只怕当场就要进医院。
文品没注意到牙膏的泡沫落了下来,掉到米拉熊的爪子上。
这大姑娘微微睁开眼睛,下意识移动起熊爪。
别啊,乖女孩,继续睡啊。
熊爪一下子搭在了他的脚踝上。
文品感觉自己身上的冷汗都开始蒸发了。
他尝试慢慢把腿移开,结果米拉如同小女孩抓住了洋娃娃,把文品的脚踝抱得更紧了……
干!文品心里暗骂一声。
米拉熊嘴角露出甜美的微笑。文品顿时更慌了:该不会大姑娘把我的脚踝当成了鸡腿吧。
他咽了咽口水,这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哗。盥洗室的门被拉开了。
斯捷潘睡意惺忪地问道:“文品,你怎么洗漱了老半天啊?”
听到主人的声音,米拉熊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文品吓了一跳,米拉熊看到文品也惊得大吼。
“啊!”
“吼!”
文品趁机迅速一抽腿,立刻逃出了盥洗室。
斯捷潘的头顶仿佛飞过几只尴尬怪叫的小乌鸦,他擦了擦冷汗,说:
“难得,一大早有人陪米拉姑娘玩耍。”
“那这玩耍差点就得付出一条腿的代价。”文品吐槽说。
斯捷潘伸了个懒腰,半蹲下去摸摸熊脑袋,“米拉乖,斯捷潘爵士来看你了,今早上想吃啥?鱼还是鸡肉?唔……我去买罐蜂蜜怎么样?或者,来点早间蜜酒?”
米拉熊慢慢平静了下来,朝文品露出个近似鄙视色鬼骚扰的眼神。
我刚刚差点被你啃掉一条腿啊,妹妹,有必要露出这样的眼神嘛?文品苦笑。
“嗯,夏人,你等会儿要去哪,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送我?怎么送?”
斯捷潘轻轻拍了拍米拉熊结实的肩膀,神秘地说道:“我有的是办法。”
#
晨间的汽车喇叭嘟嘟响。
沪津上班的老百姓震惊地看着街上这新奇的一幕:
一个外国人和一个夏人骑着一头穿着粉色小裙子的大棕熊。
外国人如同草原骑士那样吆喝,夏人满头大汗,面色苍白。
大棕熊露出幽怨的小眼神,周围的行人都不敢近观,既好奇又害怕地站在远处观看,以为这是什么街头卖艺表演。
羞耻感简直爆表啊。文品满面愁容地想。
本来他是想要拒绝的,可是斯捷潘一下子就像拎皮球那样把他按在了熊背上。
这么一来,只怕米拉熊就更加痛恨我了吧。
路过的汽车司机从车窗探出脑袋,后面一排的车子都被堵在后面,马路上汽笛声不断,宛如马戏团滑稽的伴奏。
“我跟你说,老子以前可是部落鼎鼎有名的骑手。”斯捷潘得意地说着,喝了一口伏特加酒。
“啊,你说啥?”
“我说,以前我的骑术除了俺酋长外,没人能比得上我。”
斯捷潘哈哈大笑,“如果有把卡宾枪,我能边骑马边击中移动的活靶,那时候酋长还希望我能加入冬皇的龙骑兵团,光耀氏族呢。”
斯捷潘摘下熊皮帽,露出后脑勺的光头,他的额前有一绺较长的斜刘海。别看米拉熊体积庞大,跑起来那是虎虎生风,斯捷潘的斜刘海飘啊飘啊,像翻腾的旗帜。
“那你后来为啥没加入冬皇的部队?以你的本事,只怕现在已经是个骑兵尉官了。”
斯捷潘笑道:“兄弟,说来惭愧,我从小讨厌战争。”
“这有什么惭愧的?谁不讨厌战争?战争会使人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那都是王侯将相们卑劣的游戏……”
“你不懂,咱们自由民基本都靠当冬皇陛下的佣兵过活,人人都盼着杀伐,这样才有钱赚,杀人抢劫比放牛放羊来钱更快。虽然我们常常自诩‘自由的民族’,领主老爷管不着咱们,冬皇也没资格动咱们,但是……”
“但是我却觉得,咱们是个被金钱利益所奴役的民族,并且永世得不到自由。”
“这……你为啥这么想?”文品好奇地问。
“嗯,这是个复杂的故事。”
斯捷潘娓娓讲述起自己的过去。
他全名叫斯捷潘·安德烈耶维奇·舍甫琴科,家乡在静河河畔,一个自由民部落当中。
他是出生于刀尖的孩子。
当年父亲将尚处于襁褓的斯捷潘,放在三把马刀架起的摇篮上受洗。
仿佛命中注定,他会是如同骑士般拥有高贵品质的人。
小的时候,斯捷潘很喜欢到河边的森林里去,跟着猎人们一起冒险。
他有个奇怪的天赋:就是动物们都不害怕他,也不伤害他,所以猎人常常会带上斯捷潘一块去打猎。
原本,自由民的猎人都是有原则的,只杀那些可能危害森林的动物,比如狼或者生病的鹿,但即便如此,也从不赶尽杀绝。
直到一位贵族被冬皇册封为静河伯爵,一切生活都改变了。
伯爵热衷于毛皮贸易,认为这些奢侈品能够繁荣自己的领地,除此外,他自己也是个动物的收藏家。
他不仅鼓励自由民深入森林狩猎,而且还高价收购种种奇异生物。
他的城堡里不仅关押有白色的麋鹿,甚至还有铁林的石像鬼和蝎尾狮……
但他依然对新奇的收藏品欲求不满。
据说静河森林里的棕熊通人性,他一直很想捉一头静河棕熊来丰富自己的城堡花园。
但静河棕熊已经几乎要灭绝了。
伯爵开出了高价,甚至许诺予土地,而许多自由民们就为了这天价的赏金,忘记了祖先的规矩,部落的猎人前赴后继涌向森林。
虽然伯爵要活的,可是面对棕熊的反抗,仍然导致许多猎手将棕熊猎杀。
当时的斯捷潘就是被家族带去狩猎的人之一,并且,他也很幸运地遇到了一头大得夸张的母熊,而那头熊便是米拉。
米拉是个好姑娘,斯捷潘常常会拿一些自己省下来的食物扔进笼子里,渐渐的,他和米拉熊也有了感情,就像同伴一样。
一天夜里,他的亲族在溪流旁高谈起“分赃”的事情。
那一晚,他目睹了自由民的堕落。
捉住米拉以后,他的叔叔和伯父起了歹心,想要独吞这巨额的赏金,便在夜里对斯捷潘父亲的营地发动了袭击。
那是个血腥的夜晚,斯捷潘永远不会遗忘。
亲人的血染红了森林小溪,他就站在自己叔叔的面前,抬起了枪口。
“求求你,侄儿,固守这些没有好处,你知道静河伯爵多有钱吗?”
“我们可以一起干掉其他人,这样,钱就是我们两个人对半平分……”
“你想想,我们可以成为最富有的人,可以到大城市里生活,买一栋豪宅,然后你能娶一个贵族家的少女,最后也会成为一名贵族。”
可是斯捷潘依然开枪打死了跪地求饶的叔叔。
他不会原谅叔叔的背叛。
整个家族的男人出来狩猎,最后只有斯捷潘一个人活着,这激烈的枪战,他成为了赢家,却觉得自己失去了所有。
他从没有想过金钱可以使亲族自相残杀。
他过去见过自由民同胞对其他民族烧杀抢掠,用刀子划开老弱妇孺的喉咙,心甘情愿地成为冬皇的刽子手……
疯狂的利益腐化了一个追求自由的民族。
也就是那时候,斯捷潘下定了决心,要放走米拉熊,不让猎人们伤害它。
可是米拉熊却没有离开,只是温顺地要追随他,怎么也不肯走。
斯捷潘觉得,米拉受了些枪伤,让它自己回去可能真的会遭遇种种危险。
于是,他做出了一个影响他一生的决定:
他拔出自己父亲尸体上插着的马刀,把所有人的子弹都带在身上。
“原谅我,老爹……我没能拯救你,但我杀死了可耻的叛徒。”
“我以你的马刀发誓,我将永远忠诚于古老的传统,捍卫自由。”
他自刀锋降生,又以将游走于刀锋。
从今往后,他便与米拉熊一起,住在人烟罕至的森林里。
这一呆,就是三年。
米拉熊从小女孩变成了大姑娘。
为了守护它,斯捷潘击退了无数次偷猎,也迫不得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族人。
每年都有许多接受悬赏的自由民来到森林追猎米拉。
他不得不住在山洞里,住在废弃的小屋里,曾经因为生病而倒在寒溪中,因为中弹而垂死挣扎。
三年他挺过来了,但此时,他已经与铁林的野人无异。
斯捷潘再也没有回到部落中去,他知道,真正的自由民已经消失了,变成了没有原则的杀手。
即便他回去,同胞们也会将他视作异类,甚至将他直接绑送给伯爵。
直到有一天,冬皇柳博芙一世下达了限制毛皮狩猎的禁令,静河棕熊被列入了皇家保护动物的名单,偷猎的热潮才最终得到缓解。
后来,瓦西里马戏团的星探在森林里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和米拉熊到阿兰格勒的马戏团里演出。
并且许诺他,马戏团会给米拉熊最大的优待,可以不用把它关在笼子里,一切由斯捷潘自己来照料,甚至还能得到保护,免费提供兽医治疗什么的。
就这样,斯捷潘开始了和米拉熊的巡回演出之旅,在阿兰格勒也小有名气,孩子们都喜欢米拉和大胡子斯捷潘爵士。
可是,不幸的是,有一次在故乡的巡回演出中,静河伯爵看到了斯捷潘的表演。
他一直对静河棕熊念念不忘,提出要高价购买米拉,并且既往不咎。
斯捷潘果断拒绝了。
他的行为无疑惹恼了伯爵,后来伯爵也是利用自己的资本种种发难,甚至买通马戏团的人,要想办法带走米拉熊。
人人都知道,静河伯爵是有名的银行家,儿子还是一名能够颠倒黑白的大律师,想要弄倒一个马戏演员轻而易举。
也许吧,这是个该死的诅咒,最后一个企图带走米拉的也是一位曾经的自由民。
他央求着向斯捷潘求饶,活像个可怜的奴隶。
斯捷潘最终还是放了他,然后用力一拳,给了那个自由民终生难忘的回忆。
自那以后,斯捷潘就决定不再留在弗拉维亚,带着米拉熊去了瓦西里马戏团在沪津的分团,再也不回国去了。
“这就是我的故事。”斯捷潘长叹道,“至少在沪津,没有人会伤害米拉。”
文品“嗯”了一声。没想到这位大胡子怪叔叔还有这样不同寻常的经历。
米拉熊小声低吼了几下。
明日报社到了。
文品翻身下了熊背,抚摸着米拉的熊耳朵,说:“谢谢你们,再会。”
“再会。”斯捷潘醉醺醺地挥手,“要好好出征!”
他终于冒出一句标准的雅言。
米拉熊露出了温顺的目光。
千言万语都比不过这两个字能够突显男人间的友谊。
“出——征!”文品大声回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