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的薄茧和着清水从额际到眉眼再到下颌,一点点,他擦拭得温柔而细腻。
如果不是他眼中的冰冷与肃杀,肃杀之中雪海无涯,或许会让人觉得那是情人之间相依相偎的极致温情脉脉。
冷月无声,桥边红药,为谁生?
一瞬,她看见冷月反射的沉浮清光里,红药无声萎谢。
她不能动,亦不言,心思流转得沉缓起来,一时猜不透他沉如渊的深沉心思,亦或是一时忘了该怎样思考,冰与热的旖旎,旖旎至惊心,惊心里杀意隐隐。
而他似乎不觉得自己的动作情绪是如何的矛盾,温柔的动作漠然至亘古不变。
草汁泥土慢慢被清水洗净,不同于先前那一张清秀的脸,她清丽却妩媚的容颜在水上月下寒夜里,确如午夜绽放的水晶花,泛出幽幽莹亮的光,却不知是指引迷途,还是在那原本清晰的路途上添一笔惑乱,让人迷途不知返?
清利如长天秋水的目光坦然看定他,让他迷惑起来,杀?不杀?
心底因这一刻的犹豫而烦躁起来。
不杀,却隐隐觉得她虽不是刻意针对他,却已然知道的太多,已然悄悄翻动起了什么,宴会上她一字字,一句句,提点,暗示,分明是向着谁,为着以后铺着路。
跬步若积,小流若汇,必将千里成,江海聚。
那么,便杀吧。
手从下颌,向下一点,再向下一点,只要他稍稍用力,便可以结束他所有的隐忧,日后也不必再心有所扰犹豫不决。
感受到脖颈间属于陌生男子的触碰,属于今夜第二次扼杀,顾西遥长睫微微颤了颤,却一颤之下立即平定,像是受惊的蝴蝶失了力,却又更像是绝壁之上孤松孑然独立的亘古从容。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为今之计,便是没有计。
他微微眯起眼,手像是不听使唤般的使不上力,她能说话,为什么不求饶?如果她求饶,或许他会心软,会再次放过她一次,就像万安寺那样。
可是她静静那样平静的看着他,像是看着芸芸众生里的沧海一粟。
他突然怒气更甚,心底起了可笑之感,万安寺那次她又何曾开口求过绕?不过满口谎言妄图让他相信她是一怀春心的懵懂深闺少女,可笑得就是,那时他竟拼命的说服自己去信她,去信一个深山长大的落魄小姐何以有翻江覆海之能?还是在亲眼见过她的心机与武功之后。
如今连这个理由都找不到了,眼前的这个女人不是深山长大的落魄小姐,她是妄图踏上他上央朝堂的野心勃勃来历不明——或许已经明了的阴诡女人!
莫名轻叹一声,他闭上眼,手再次用力。
却,蓦然睁开,指间似有温热的液体流出,浓稠而铁腥味氤氲。
他松开手,借着月光便望见一手粘稠的血。
“如您所见,在您之前还有人想杀我。”顾西遥淡淡开了口,“我不过受人所迫,听人指示,不过这层层密网里的小虾米一只,您杀我无用,不过若您今日杀了我,也或许……”她苍凉一笑,“或许是我这一生的解脱。”
“你身后有什么组织集团?有多少人?藏于何处?混入皇宫目的何在?”凤景陌眸光一闪,一连问出这许多问题,她确无法一人在这皇城之中翻云覆雨,那日将军府与她同在的男子他查过,却一无所获。
“殿下……”顾西遥轻叹一声,“您觉得我会告诉你么?我为什么要死在你手上,还便宜了你?”她调开目光望向某个方向,目光闪烁,“您定是猜到了些什么,才这么执着的要对我下杀手的吧。”
“你与先后有什么关系?”他驾着她身子的手臂紧了紧,将她移近一分,覆在她耳边轻声道,“明成十二年你年方五岁,明成六年父皇南巡……”
“殿下果然聪颖过人。”顾西遥轻轻笑开,“这么些断断续续经年久隔的事这么快就串联在一起。”
“那么,你到底是谁?”他声音笼上一层冰冷的阴鹜。
“这个问题您问过。”她眸光悠远,似是穿透重重黑夜,“若我今日魂归此地,那么我是谁或许你永远不会知道,若我今日有幸活着,那么相信在不久的将来,会以自己的身份出现在你的面前。”
“恐怕那个身份我不能接受。”
“那是您的事。”她带着婉转笑意望着他微愠的眸,字字斩钉“与我无关。”
“好!”他怒极反笑,“如你所说,那也要你今日有幸活着。”
“我一定有幸活着。”她笑的笑容终于放开,漾得水里的衣衫动了动了,“如果您一开始没有犹豫,一开始便杀了我,或许可以让一切石沉海底,但是……”
她一笑妩媚,“现在晚了,你听——”
他凝神,果真四周起了脚步铮铮,纷杂而沉重。
“你又搞了什么?”他眉头微蹙。
“大概是近琅轩出了什么事儿吧,具体什么我也说不清楚,毕竟不是我做的。”顾西遥仔细听着,“你早该知道,我有同谋,你给了我时间,也就等于给了他时间,你若现在杀了我,也一定无处藏尸,皇宫一乱,必将大规模搜查,而这里早已不是您的后备营。”
“死尸现,身份出,不受宠的殿下您——”她突然笑得诡异,“只有死路一条,不要低估了我们,也不要低估了您父皇对先后的情意……”
“现在太后大概也醒了,很快会召回连艾,殿下您还是快回去吧,掌握一半内廷事务的您,需要去处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
“你当真以为一切都在你的算计之中?”他轻拍三掌,带动水波摇晃沉浮。
“是啊,不在。”她轻叹一声,“就像没有算到你会将连湘推给二皇子,没有算到会牵扯进姚舒,没有算到太后会突然晕倒,我剑走偏锋于侍卫面前交换身份,我现在举步维艰,全拜殿下您所赐。”
“你想让你的兄弟们互斗,这个我能理解,但是我不能理解的是……”她斜看他一眼,“你为什么会对太后下手?”
“对太后下手?”他似是不解。
“宴会之上,景知公主曾到你和七皇子那里串过门,便是那时你动了什么手脚吧。”顾西遥心底微叹,非要让她说出来,这人真是……
“所以太后此般能醒过来,是你有动了什么手脚。”他肯定道。
顾西遥不语,算是默认,她可不能白白陷入人家的圈套,白白遭罪。
“将计就计,倒是反应极快,世间能有这般应变能力的恐是屈指可数。”他低低一笑,眼中三分赞赏,七分危险,“你有没有想过,你说的越多,知道的越多,就让我越想杀你?”
“我既然敢说,就打定主意破釜沉舟,置之死地。在殿下您这样的人这里,弱者激不起怜悯之心,庸者激不起放松之心,不会怜悯,不会松懈,铁石心肠,绝顶聪明,能得此般一顾的,唯有同样的人。”
她丝毫不避,对上他的目光清亮而魅惑,“事实证明,我是对的。”
“好,很好。”他又拍三掌,“拿捏人心,细枝末叶,毫无破绽。”
“所以,您赶快去处理您自己的事,耽误得久了,那一帮人以为我出事,到时候给您和您的安王集团带来什么无可挽回的岔子,您就太亏了,毕竟小女子贱命一条,如何抵得上殿下您苦苦经营数十载?”
那一帮人……
“好,威胁。”知悉一切,他风云不惊的眸子反而平静下来,深雪凝渊,“你若执意与我为敌,就提前做好迎敌的准备,这是警告。”
“我从未想过与殿下您为敌。”顾西遥笑容轻敛,一瞬肃然,真诚得不能再真诚,“如先前所说,大家各做各的,互不相干,至于您担心的不会发生,所以您千万别把我当成您的假想敌。”
他不再应,只深深看着她,似乎想要望穿那清亮的眼,想要望见她云雾深处的深沉心思。
她不再言,坦然接受他的刺探,心底呐喊:是真不想与您为敌。
真,不想,而已。
良久之后,他终于伸手解开了她的穴道。
她低眸便见一池惊乱的池水,和水里招展猎猎青衫,如涌动的花,终于放开。
然后听见他渺远的声音:“希望你不要让我再次失望,否则……”
“阿嚏!”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早已凉透的身体,早已入体的寒气,也终于有一刻的释放。(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