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脸无力地埋在臂弯里,弯曲的背部稍显佝偻,或许他真的快要成一个老头子了,我呆呆的站在阴影遮蔽的角落里,潜意识告诉我不要再和父亲说任何惹怒他的话。明明隔着不远的距离,我却有一种剧烈的被陌生世界隔断的糟糕感觉。
父亲不再对我表示他的内心有我多不了解的崩溃,朝我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示意我离开,竭力克制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好了,你去休息吧……”
我的双腿带着我僵硬的身体,一步一步的机械一样的挪回了我自己的房间。我不大的床边,摇篮里那对让我一想到就忍不住噘嘴的弟弟们,正相拥着枕头在梦乡里尽情遨游。两个小家伙光着身子,还在床上开了水闸。如果今天不是“非常时期”,我绝对会赐予他们这两个只会流口水的小家伙永生难忘的经历,我保证我会那么做的!以哥哥的名义!
我把房门开了个小缝隙,给自己留下了一个可以暗自观察父亲的小空间。父亲的背影从椅子上起来,走到了厨房的角落里,他背上的雪在室温下已经化的干净。父亲咳嗽了一声,把腰费力的弯下。我看到父亲熟练的在柜子底下抽出了一瓶烈酒,那是父亲茶余饭后的必备品,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父亲都会习惯性的喝上两三口。
紧接着,父亲的背影往我视线的盲点走过去,不多时,我听到了收音机打开特有的嘈杂音。里面的女人正播报着今天重要的新闻,说实话,小时候我一直好奇为什么这个小盒子里的女人会懂那么多新鲜的事。
“布瑞特恩的西龙族终于还是向华庭国的东龙族宣战了吗?”父亲的声音比刚才还有颤抖,我没有听清楚女人在说什么,反倒是父亲的声音格外清晰地响彻在我的脑袋里。
华庭国,是我们国家布瑞特恩正东方的另一个大国,我在幼年时期曾经无数听说过这个超级大国,它有多么璀璨的文明,那里的人们是多么的注重修养。这个华庭国大概是我们这被称作“大千界”的世界中,历史最悠久的国家,几千年的历史,怕是辉煌神圣到无人能及。
布瑞特恩的西龙族,他们是生活在我们国家的龙族。从没有离开过森林的我没有见过这个盛传侵略性极强的种族。至多是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布瑞特恩的西龙族有多么对自己的资产小气又吝啬,用武力像个强盗一样掠夺财富。干出了这一切,反倒还把这个视为龙族的光荣,强盗的荣耀,还真是古怪极了。
华庭国也有龙族存在,就是所说的东龙族。外貌,本性,文明,全部都截然不同。他们把智慧当作最大的财富,在黄金屋顶遮蔽的宫殿里,赞赏所有拥有知识而美丽的人。这便是华庭国这个东方古国吸引我的原因,还有什么比把智慧当作毕生财富的人,更应该去尊敬的。
我在十岁左右的年纪,无数次的向往着颇具神秘面纱的东方国度。早在几百年前的油皮纸上,便有大胆的旅行者用笔墨真心赞赏过这个奇妙的国度。
我大致能猜到布瑞特恩和华庭国宣战的原因,两个屹立在不同彼端的超级大国,迟早会被贪婪的心肆意吞噬,张牙舞爪,互相掠夺,直到最后撕扯下血肉,至死方休。
在我看来,时光的洪流可以埋没任何物质上的财富,再精致的珐琅也早晚有彻底支离破碎的一天。但我相信,这个洪流绝非万能,他夺不走精神上的财富,那就是东龙族赞赏的智慧,只懂侵略和战争的西龙族,是永远不会理解这一切的莽夫。
当我在某天用餐时,把这个想法告诉父亲时,听到了不屑地冷笑声。刀叉的声音分割了餐盘里的鹿肉,他的牙齿咀嚼美味的肉汁时,我看到了父亲异样的眼神。如果说现在他是因为我侮辱信仰的眼神是暴怒,那么在回忆里的这个异样,则更像是蔑视和不屑一顾。
“别小看莽夫的头脑啊,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鬼头。”父亲的叉子尖端戳着割下来的肉块,烤的正是诱人的七分熟,肉汁和酱料混合在一起,发散出一种独特的肉香,不由得会勾起饥饿之人肚子里的馋虫。
“莽夫就是莽夫,只懂守住一个山洞财富的强盗。”我在简短的对话中,袒露了所有我自认为的偏见。
我有一点很佩服我的父亲,尽管他这种人痴迷歌颂神明,却允许我大胆的去独立思考,所以这就导致我并不害怕在人面前畅所欲言。
话音刚落,我听到了父亲平静的回答:“莽夫和学者都有他们不一样的思考方式,小子,别忘了,这个世界可不是靠着讲大道理运作。”
那么这个世界……
父亲的声音异常的平静,仿佛正等着我这么问。他深呼吸了一口气,郑重的放下刀叉,“这是一片掠夺者的森林,很像我们家门口的森林。”
我没有答话,搞不懂父亲干嘛要把世界比作一片森林。掠夺者?好吧,作为猎人大概我们确实有权利这么说。
门外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我从回忆里叫醒,这个时候到底是谁来造访?
父亲打了个酒嗝,走到了门前,利落的打开了门锁。我躲在门后,缩了缩,想方设法的侧了下身子,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躲藏着,让目光尽可能落在大门外,让我看清了到底是谁来拜访我们这个素有“讨厌鬼”之称的莱茵家。
讨厌鬼,这是生活在这里的人们为我们取得外号。金发金眼——这个与众不同使我们被人们孤立。我们这个种族的人民,没有国家,没有集中的聚集地。于是,似乎一切的歧视就说的头头是道了。无论到了那里,我们都是人人喊打的老鼠,并不是我们这个种族多么可恶,只是我们没有国家罢了,一个流浪的种族,无权无势的糟糕民族。哪怕我们靠着打猎自食其力,都成了他们本地居民无法容忍的大事。
我看清了父亲眼前那个家伙到底是谁,一个快被身上穿的厚皮衣窒息的小矮子,毫无威慑力的小豆丁。他应该好好的感谢一下脑袋上的高帽,这好让他可怜的身高在勉强到父亲肩膀后看起来不是太丢人,谁知道这个矮子是不是还在鞋底多加了几层呢。
“最近严禁捕猎的法律你们家看没看啊?嗯?”恶心的公鸭嗓叫嚣着,骚动着我的神经不住敏感的作呕。“有人可举报过的啊,怎么着?你们莱茵家目无法令,随便狩猎啊?”
“我们只是在捕鱼。你知道,这鬼天气没活路的。”我相信父亲身上的肌肉会好好教训这只一米五的公鸭子,可惜他并没有让我看到期望的那一幕,反倒低声下气起来。
“要埋怨就埋怨这该被诅咒的破天气!四肢健全的赶紧去镇上找份工作,自食其力打打工啥的!养家糊口又不光打猎,活路不是多着呢?就知道叫我为难?”公鸭嗓依旧本着得理不饶人的性格,对我父亲又说教起来。
公鸭嗓就这样和我父亲你一言我一语的周旋起来,直到父亲不情愿的勉强答应开春就去找份养家糊口的新工作后,公鸭嗓才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一口吐出了梗在喉咙里的痰,吐到了我家门口的雪地上。
父亲似乎并不愿意去多理这家伙盛气凌人的模样,同样没给他什么看得起的好脸色,“切”了一声后,重重的摔上了门。
门外,公鸭嗓正了正被风吹歪的高帽,低声嘀咕了一句,虽然没听清,但绝对不是什么让人舒服的好话。
我扑到房间的窗户边上,看见公鸭嗓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冰天雪地里,才算安心的松了口气,身心感到一阵解脱的轻松。想想父亲去镇上打工后,就不必看这个喜欢说教的公鸭嗓讨人厌的脸了,我的内心就自发的觉得一阵突如其来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