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冷冽的风扑面而来,雪狼王屏住了呼吸。他终于回来了。
浮玉之湖在辰时的阳光下铺展,还有远处起伏的山脉。这景色太过熟悉,雪狼王反觉得陌生。
洛奕的墨丑骑打扰了浮玉之湖的寂静美,星骑林立,旌幡猎猎,黑袍在晶莹湖面上格显眼。雪狼王一直认为北境没有风,然而旗帜拍打着风的回应,铅云低垂,也许要下雪了,因而起风了。
西境的车队停了下来,雪狼王目光,敛目默坐。他不想被人察觉出他在渴盼,或是在害怕。
芥展也许看出来了,安慰他道:“不必慌,我都安排好了。”雪狼王冲他笑一笑,带着慌乱和感激。芥展很满意他表露出的情绪,微笑问:“听说你昨泡在医馆里。”
雪狼王道:“今天要回北境了,去看看她。”芥展笑道:“看来奚止的去留你并不放在心上。”雪狼王谦恭道:“奚止会回来的,我又何必挂心。”
前面开始喧闹。进入北境要换乘独角犴拉的车。眼看着八驾垂络坐辇缓缓而来,芥展漫不经心问:“是奚止好,还是芳冉好。”雪狼王振衣起身,扶芥展下车,答道:“各有各的好。”
芥展微笑道:“这种话原不该我问。可你这样说我也不满意啊。”雪狼王扶了芥展步上辇车,不肯多说话。
越往小草场走,越是守卫森严。辇车被拦在入口处,半圆形的空地上停了五辆车,七家星主到了六家,仁玑的王辇并没有到。
雪狼王有三十年没见到仁玑,没见到这个以父为名的人。从盼望到失望,从委屈到不甘,从平静到怨恨,雪狼王无数次想像再见到他的场景,但他想不到,再见之日竟是一较高下。
他克制激动,跟着芥展下了辇车。绝高的冰墙下,黑衣星骑挽臂而立,面无表情。雪狼王从他们身边走过,跨进了小草场的大门。一阵风过,他被眼前的景致震了震。
这里仿佛不再是北境,是无边无际的,嫩黄色冰台草的海洋。草被风吹得像翻起了浪,柔嫩的草茎温顺着向一边倒去,又被风转向另一侧倒来。风能吹弯了它,吹倒了它,却不撕裂它。雪狼王静默看着,他知道冰台草的强韧,刀剑不入,水火不毁。
芥展略生感叹:“芥菱的事出来之前,仁玑虽然脾性冷淡,却也是肯做事的人。比如这片冰台草,他从西境借了很多沙土。”雪狼王奇道:“冰台草能生长于沙土,为何西境却没有。”芥展笑道:“因为西境不够冷。”
他踩了踩脚下的冻土。这里不再是冰面,冻得松脆的土被他踢翻开来,冒着丝丝寒气。芥展道:“神兽对四部落是公正的,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你没有,才能叫我们互相牵制,客气相处下去。”
客气相处下去。这句话很讽刺。然而雪狼王没有资格嘲笑谁,从他向泯尘主动伸出手的一刻起,他和他们是一样的。
星主会盟之地在草甸的正中央。冻土垒作的小屋,冰台草铺就的屋顶。它寒酸又不起眼,谁能想到改变北境的一幕很快要在这里上演。护卫领着芥展和雪狼王向小屋走去,他们穿行在高及小腿的冰台草间,渐渐的,世界只剩下铅冷低沉的天,无边无际的草。
屋门开着,里面没有声音。芥展整了整衣袍,带着雪狼王跨进屋里。
草屋没有窗,光线昏暗。正中有个半圆的大坑,不知是什么东西砸出来的,足以扔进去一辆八骑辇车。仁玺、淳于、洛奕、芥隐、萤窗,他们围坑坐着。座与座之间隔着至少两臂的距离,没有人说话,屋里的空气像被外头的铅云逼着,压抑沉默。
芥展和雪狼王的到来没有引起丝毫波澜。五人抬头望了望他们,再次低头不语。芥展虽是西境裕王,然而在星主会盟上,按例星主不必见礼于王。引他们进屋的星骑请芥展坐在一侧的软椅上,却让雪狼王坐在圆坑边。
雪狼王坐下来,他面前的坑壁上镌着“虚”字。北境七宿是斗、牛、女、虚、危、室、壁。雪狼王领的墨灵骑是“虚”宿星骑。一道凿出来的滑轨从他面前延伸进坑底,粘着坑壁的冰几上搁着冰盒,盛着一粒白丸,一粒赤丸,红白相间,很是好看。
护卫引他们坐定,便退出了草屋。雪狼王转目四顾,这里面的人仿佛都不认识他,个个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不语。
“这样也好,”雪狼王想:“免得互相试探,也免得露了马脚。”
不知静坐了多久,外面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有人穿过草甸的脚步声。雪狼王的心一下拎了起来,屋里坐进六个人,此时来的是第七个人,厚王仁玑。
空气不自觉绷紧了。其实没有人能真正做到与王平等。雪狼王顾不上打量他人,并不知道除他之外的五个人也很紧张,只不过,他们紧张的原因不同。
脚步声在门口停了停,随即轻捷入内。仁玑刚进屋,就看见坐在一侧的芥展,不由笑道:“裕王来的却早。”他拱手行礼,芥展便起身还礼。仿佛顺理成章,芥展刚站起身,淳于立时领头站了起来。
他站了,别人就不能再坐着。轻微响动中,洛奕萤窗率先站起,仁玺看了芥隐一眼,赶紧起身。芥隐用这功夫看了看雪狼王,雪狼王低头默坐,显然并不准备随大流起身相迎。
芥隐想:“他父亲弄出这样的名堂,只为了夺他的王位。此时要他扮着懂规矩,实在是过份。”他懒洋洋应景起身,跟着大家躬身行礼。这含糊的一礼,也不知是行与裕王的,还是行与厚王的,或是星主在这场合见了面,互相给点面子。
裕王含笑道:“都坐嘛!星主会盟见王不礼是传下来的规矩,怎么,长久不行会,你们都忘了?”他说罢了笑两声,众人也陪着干笑两声。不冷不热的笑声中,厚王走到了圆坑前,坐进最后一把椅子。
众人坐定,厚王回身笑看芥展:“咱们开始罢?”芥展应一声,振衣起身道:“我今日破了例到北境,为的是西北毗邻,交情比别处深厚。北境有要事招集星主会盟,按神兽飞升前立下的规矩,星主会盟除七星主外,不得外人涉会,主持见证的也只能是部落王。厚王不弃,请我做个见证,话休絮烦,我们就开始了。”
他袍袖微拂,堵了嘴微咳一声,拾起搁在面前的黑绫诏书,展开念道:“八月初八日,接东境传书,枝离王后开金芍园会,请王后及诸王子驾临。十日后,王后萤几、王子淳齐、王子淳于,率墨灵骑、墨矅骑赴东境参会。”
屋里静悄悄的,七星主低着头,听芥展一字一句念下去。雪狼王也认真听着,东境的日日夜夜闪回在他脑海中。老实说,他在流波岛上是兴奋的。奚止在侧,统领群雄,一呼百应,斗智斗勇。既便努力换来眼下的结果,那一段时光也是干净的。
雪狼王看了看木脸坐着的淳于。此时的淳于应该是假的,他很希望能见到真的淳于,想看看他的表情,看他经历了东境的生死之地,如何能道貌岸然说出违心之言。
他没机会看到,因为淳于没机会说了。雪狼王低头摸着指甲,漠然听着芥展宣读他的罪名,第一项,第二项,第三项,第四项。
芥展念完了,搁了诏书问:“淳齐,你有什么说的。”
雪狼王起身道:“各位星主容禀,淳齐在东境所做所为,王上听说的并非实言。”仁玑自从进了屋子,并没正眼看过雪狼王。他听了雪狼王这样说,仍是不看他,优雅着笑一笑问:“我听说的如何不实?”
雪狼王道:“王上,泯尘在东境设伏,安亭之宴以木傀献菜,取之则句灵毒出。当时我与淳于不曾中毒,为的是事先未饮淮夷清液。安亭之宴前,我已被阿草国的碧姬以太簇所伤,须用灵力压制奇痒,才能勉强镇定。句灵毒出,安亭中诸人都倒了,只留我、淳于,菁荃三人。泯尘化出真身,我们唤出守护仍是重伤不支。若非南境奚止来救,淳齐独力哪能支撑。说我弃母逃生,我是不服的。”
仁玑道:“若泯尘化出真身,我和你舅父迎战他,尚要忌惮一二。你和奚止菁荃就把他给治服了?”雪狼王道:“不,并没有治服。”仁玑问:“那你怎么逃出去?”雪狼王心想:“若要讲到逃命,必然要牵出夕生。若是叫芥展起了疑心,只怕要节外生枝。今日之局已在我手,不必与他强辨。”
他想定了,便不答仁玑的话。仁玑只当他答不出,微笑道:“泯尘待你不错,别人都捉了,偏偏要放你走。”淳齐低眉不语,仁玑又问:“你既是要辨,我也问问你,流波岛上与泯尘私见,此事可冤枉了你?”
雪狼王道:“那也并非私见,是他偷上流波岛,捉了奚止威胁,我不得已才与他一见。”仁玑呵呵笑道:“你们谈了什么条件,为何你跟他回了且留岛?”雪狼王道:“此事牵着流波岛上的劳民国人,事发突然,我只能跟着他下岛。否则且留岛是泯尘的地方,我避之唯恐不及,为何要自投罗网?”
仁玑道:“跟他回去也没什么。厉害的是你上了且留岛,不但全身而退,还能救出萤几淳于,更厉害的还有呢,平常仿佛预先知晓,竟已偷回北境私调腾骥去接应。淳齐,你虽是我儿子,如此出神入化应对危时,我这个做王上的都比不了你。”
雪狼王笑一笑,轻声说:“你是父,我是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仁玑戏谑的笑冻在脸上,半晌冷冷道:“你这么说,还是认定了是我冤枉你!”雪狼王道:“王上不在东境,未知当时详情,如何论定了淳齐无心无德,贪利枉法?”
仁玑冷笑道:“那么我问你,诏书令你还关,你为何以替身代之?”雪狼王郎声道:“淳齐自六岁出关,在外三十年,日夜思虑悔恨。接了还关诏书,自思罪恶深重,没有面目入关见王,因而以替身代之。”
六岁孩童,能犯什么深重罪恶。他朗朗说来,不过是反讽厚王。仁玑青了脸冷笑道:“听听,这还说出道理来了,叫你关外静思,你就罔顾王命,以替身入关,是对我心怀痛恨吧。”
直到此时,雪狼王看了眼仁玑。三十年不见,他风采一如往昔。雪狼王一刹恍惚,这个保养极好的中年男人,并非曾经宠他护他的父亲。他盯着仁玑,轻声说:“王上说过,此生不再相见。”
仁玑没想到他把这话用在此时,青了的脸转了刹白,恼恨着狠盯雪狼王。三十年了,当年只到他腰间的幼童如今玉树临风。他在东境的所做所为只叫仁玑害怕,他并不相信泯尘会对淳齐手软。正是如此,能在泯尘的陷阱里全身而退,救出三个殿下,一个王后,四个星骑将军。仁玑看着站在面前的青年,一旦他知道当年是谁亲手杀了他母亲,后果不能设想。
仁玑目露寒光:“就依你说的,这第一条是我的错。那么你不顾王母幼弟,自顾逃命,这是不是属实?”雪狼王道:“我刚刚已经说了……”仁玑暴烈打断:“我问你是不是属实,没问你有何隐情!”
雪狼王倒吸凉气,道:“王上的意思,不论当时情景如何,淳齐先逃了出去,那就是淳齐的罪!”仁玑不答,狠狠盯着他。雪狼王爽然一笑:“既是如此,那么我认了。”
仁玑扳回一局,又问:“那么第三条,你有没有与泯尘私下相会,再上且留岛!”雪狼王无所谓的一笑:“没错,我与他私下相会。只是我若不上且留岛,萤几和淳于只怕还在东境呢,谁回来告诉王上东境之事啊?”
仁玑通得一擂冰几,怒道:“这是星主会盟!不是你浮玉之湖的雪屋!如此言辞轻浮,哪有半分王子的贵重!”雪狼王咬牙不语,仁玑又问:“最后一条,你有没有叫平常偷回北境,私调腾骥接应!”
雪狼王索性大方承认:“有!”仁玑冷冷道:“既是四条你占了三条,褫夺你王子之位也不冤你!”雪狼王的目光越过他头顶,只停在黑森森的屋檐上。仁玑逼问道:“是也不是!”
雪狼王收回目光,怜悯的看着眼前华衣广袖,容色俊美的男人。
“这是星主会盟,有没有冤枉我,是我说了算吗?”他从容问道。
仁玑被他不慌不忙的气势挑衅的急怒攻心。他大怒之下,反倒嘿然笑道:“你既分辨罢了,那么请裕王往下进行。七星主自有判定,别说我冤枉了你!”
芥展听到这里,理衣起身道:“淳齐分辨罢了,各位听清了吗?”在座均点头称是。芥展道:“既是都听清了,赞成淳齐有错的,请投赤丸。赞成淳齐无错的,请投雪丸。丸落无悔,不得更改。”
他话音刚落,仁玺忽然问:“那能投弃权吗?”芥展道:“王爷不想投,那就不投吧,总之只论丸数,若是两丸相等,咱们再做计较。”仁玺笑道:“那么我知道啦。”他坐坐直,伸手去拿两颗珠丸,正撞上仁玑似笑非笑的目光。他目光只一闪便躲开了,仁玺打个寒噤,只觉冷森森的不舒服。
芥展道:“各位星主准备妥了吗?”众人将珠丸纳于袖中,虚掌凌于滑轨前。芥展道:“放珠丸!”屋里一阵哗啦乱响,几枚珠丸同时从滑轨滚进坑里。芥展等落珠之时住了,方才走近,伸脖子瞧瞧道:“赤丸一,雪丸五。”
仁玑投罢了,正歪倚着座椅,只等芥展宣了结果,便好回王殿与含光共庆。谁芥展宣布了结果,他竟一时没听明白,愣了愣问:“什么?”
芥展看他一眼,淡然道:“赤丸一,雪丸五,淳齐无罪,不能褫夺王子之位。”
仁玑忽得站起,他起的太快,把座椅都撞翻了。他扶了抗壁往下看去,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可那坑底分明滚落一枚赤丸,五枚雪丸,连要弃权的仁玺都放弃了弃权,投了雪丸。
仁玑呆呆看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半响才有根细线,缓缓切进思维。他猛得回头,恶狠狠盯着芥展,怪声道:“是你!”
芥展负手站着,冷笑连连,却问:“厚王说的什么,什么是我?”仁玑眼睛一转,立时察觉不对。他压抑情绪,昂了昂脑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端庄道:“既是星主论定淳齐无错,那么就无错吧。东境的事就过去了,我此后也不再追究。”
他说罢了,漫声唤道:“淳齐。”雪狼王答一声:“在。”仁玑装样指点道:“你要记个教训,日后诸事须得谨慎,你是北境的大王子,也是我心中王储人选,总要周备处事,别给人落下话柄。”雪狼王恭敬道:“是。”
仁玑转着脖子僵硬着一笑:“今日之事已毕,各位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他说罢了,提了袍角便要走,却听芥隐唤道:“王上容禀!”仁玑脚下微滞,只得耐了性子问:“何事?”
芥隐道:“王上,此事终了,淳齐可否回到北境,称大王子殿下?”仁玑道:“那自然是的。”芥隐又道:“那么墨灵骑可否开锁放人,平常泥鸿司蒙能不能从冰牢释出?”仁玑顿了顿,挥袖道:“此事你去办吧,传我谕令,墨灵骑东境有功,行赏一事嘛……就参照墨矅骑好了。”
他不等芥隐称谢,边说边要溜。芥展瞧着好笑,朗声道:“厚王起驾,众星主送一送罢!”他话音刚落,却听雪狼王道:“等一等。”
他这句一出,本已起身的星主中,淳于萤窗先坐了回去。洛奕、仁玺、芥隐却是愣了愣。芥展瞧了淳于萤窗一眼,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洛奕方才坐下,芥隐跟着坐下,仁玺瞧他们都坐了,这才慢吞吞坐回去。
雪狼王转向仁玑,拱手礼道:“王父,借着星主会盟,淳齐有一事请教。”
仁玑微退半步,心想:“难道芥展把当年的事说了,他要在此时指我杀他母亲,叫我下不来台!”他恨得牙痒,只懊悔三十年中不曾找个由头把他杀了。如今养虎贻患,叫雪狼王与芥展联上了手。他身当变局,情知这屋中全是芥展的人,只恨不能一步跨了出去,只要出了草甸,与星骑会合,他自然有办法打发他们。
仁玑咬牙想:“眼下就叫他尽兴,只要我出了这屋子,放把火烧了草甸,瞧你上哪里去做王子!”他僵着脸笑一笑问:“何事?”
雪狼王漫声道:“王父,南境被灭的真相,你也该告诉我们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