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芥菱躺在血水里,夕生心里忍不住拎一拎,雪狼王却面不改色,静静看着泯尘。
泯尘收到“夕生求见”的消息,立时猜出是“淳齐求见”。北境的事他很清楚,事态的走向他也很清楚,他也曾想过,雪狼王的最后一步会不会来找他。
他看着面无表情的雪狼王,同样面无表情的说:“我在这世上最痛恨的人只有一个。姒仁玑。”夕生惊道:“是厚王杀了她吗?”泯尘道:“他早猜出白鱼无处可去,只能把芥菱带到乾德潭。黑白祭法,黑鱼照管封禅台,白鱼守着乾德潭。”
夕生问:“那么他也进了乾德潭?”泯尘道:“他为了进乾德潭,找到北境的仙人酒情生,向他哭诉遭遇,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我身上,说是我设计荼毒芥菱。芥菱在北境监管粮仓,各色粮米弄得透熟,因而会酿好酒。酒情生乔装卖癫,用故事换酒,他很喜欢芥菱的酒。听了仁玑的谎话,酒情生被他打动,带他进了乾德潭。”
他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姒仁玑并不知道,芥菱醉心酿出好酒是为了他。他骄气的很,不肯喝清水,因而芥菱挖空心思讨好。谁知道心思空负,连性命也搭上了。”
夕生偷看雪狼王,他像被冰封住了,一丝多余的表情也没有。“他爸爸杀了他妈妈,”夕生想:“换了是我,也许要……”也许要怎样,他说不出来,他没有和父母共同生活过,因而想像不出。
讲到了芥菱的死,泯尘迅速激动起来。光线越来越暗,蒙昧天色中,能看见他泛红的眼眶,发直的眼神。
“你慢慢说,”雪狼王说:“我既然问了,就不怕知道。”泯尘狞笑道:“你肯相信我吗?你是姒仁玑的儿子。”雪狼王淡漠道:“你肯说我就肯信。事到如今,编故事骗我很没必要。”
泯尘呵呵笑道:“你说的对。你是颗弃子,也是颗棋子,而我们却是奕棋的人。”雪狼王平静说:“你什么都知道了。”泯尘点头,雪狼王于是问:“是谁告诉你的。”泯尘却接着自己的思路道:“我刚刚说过,这世上我最痛恨的人,是姒仁玑。”
他顿了顿,雪狼王没有打断他,静等他说下去。
一阵风过,眼前的沙丘仿佛真的改变了模样。泯尘道:“白鱼把芥菱带到乾德潭,最先把她藏在景匣里。那里面除了她,还藏着一样东西,就是神玉论典。”夕生惊得险些失声叫出来,那个景匣他进去过!他努力镇定,把话连着口水吞回去,抖了声音问:“那然后呢。”
“她关在里面,也不知怎么找到了神玉论典。也许闲来无事,芥菱看了那本论典。”泯尘悲伤看着夕生:“论典里记载,仙*合有犯天条,重则引雷霆之怒,当场身亡,轻则呕血三日,精元耗尽而亡。或有成胎者,为孽,孽能破结界。”夕生呆呆听着,只觉得这西境的景色都进了北境,周遭全部冻住了。
泯尘接着说下去:“以孽破结界,擒孽置于封禅台正中黑白双鱼处,施九九八十一刃,引血入槽,入黑白双鱼之目。四礼玉置于四方,玉被孽之血染透,七彩异芒透入九天,神兽飞天,则大结界破。”
夕生听到这里,完全傻了眼。他想像着被捆在封禅台上受九九八十一刃活剐之刑,忍不住神经末梢都在颤抖。
泯尘长叹一声,问夕生:“她是母亲,何以忍心叫你受此酷刑?”夕生嗔口难言,雪狼王却冷冷道:“所以她要见芥展。”泯尘道:“她求了白鱼七天七夜,请白鱼设法相救夕生。论典上记载了四块礼玉能在危急时穿过结界一次。她想让白鱼把夕生送到结界另侧,不必沦为仙兽争夺的目标。”
雪狼王皱眉道:“事已至此,我也不瞒你。南境被灭那晚,奚止就是被赤璋所救。赤璋救她,乃是炎天部到了存亡关头,王族皆被杀,只余奚止一人。当年四部落安稳无虞,母亲如何用白琥带夕生过界?”
泯尘道:“其中论典并无记载的,白鱼却是知道。他经不住芥菱再三相求,说用夕生的心头血点染礼玉,能得一次穿越。”夕生醍醐灌顶,忍不住道:“心头血是眼中泪?”泯尘默然点头:“心头血,是夕生出生时,脐带相连的第一滴血。白鱼答允让芥菱带夕生穿过结界,却提了个要求,要封住夕生的五感七情。”
他顿了顿,说:“封住五感七情,此人便无心、无触、无意、无情、无欲。灭喜、灭怒、灭哀、灭惧、灭恶、灭惊、灭爱。此事白鱼一人做不到,必须要召唤黑鱼回乾坤潭。”
他每说一声,夕生心中便一跳,等这五感七情说完,泯尘向他一笑:“所以你说,你不喜欢太过激烈的感情。”夕生喃喃道:“我虽不喜欢,却也没到这地步。”泯尘怒道:“那是没等到黑鱼回到乾德潭,姒仁玑就动手了!”
他狠狠说:“封闭夕生五感七情,实际是叫他做个活死人!七情还罢了,失了五感,是眼盲耳聋,无味无嗅,哑口难言!试问这样的人活在世间,还有什么乐趣!”他说着目眦欲裂:“既便如此,芥菱也求白鱼成全,只为了不叫他被仙兽用作筹码,最后受那活剐之刑。”
雪狼王听到这里,轻声说:“太残忍了。”泯尘冷笑道:“仙民的命是命,留民的命是命,我们兽族却是活该要死的。我这一世不知要多久,死了也要下修罗场。只是到了修罗场中,我仍要问一问,我与芥菱的孩子有什么错,他杀了几人,吃了几人,为什么注定如此下场!”
雪狼王平静等他说完,却道:“这倒也不必。夕生眼下挺好。”泯尘道:“他是挺好。他的好是他母亲的命换来的!芥菱与白鱼约定,推算产期等黑鱼到来。在此之前,先让芥展把白琥送来。芥展不知内情,拿了白琥去见她。芥菱刚把这些事同芥展说了,便遇见仁玑从北境进来。仁玑见了芥菱,仇人眼红般举掌便杀,芥展哪能叫他如愿,两个便在乾德潭下打了起来。”
“丝婆和酒情生不能插手仙兽之争,看着干瞪眼却无法。白鱼去寻黑鱼,那时并不在潭下。芥展不是仁玑对手,眼见要丧命乾德潭,芥菱扑出相救,被仁玑冰棱打得惊了胎。”泯尘抖了声音说着:“她没等到黑鱼,早产生下了夕生。所幸白鱼赶回乾德潭,却不能独力封住夕生五感七情,只能将心头血封在天印穴中,压住七情,不伤五感。”
“芥菱有了我的孩子,本就担心惊惧,孕时调养不足。进了乾德潭更是日夜忧思,再遇着惊胎早产,血崩如浆,当场气息奄奄。她相求白鱼,最后一念是能见到我。”
“也许白鱼被她打动了,也许丝婆看不下去,总之他们允我见了她最后一面。”
当年的一幕闪过,泯尘进了乾德潭,除了芥菱,他谁也看不见。他问芥菱:“谁伤了你?”芥菱却不肯说。他牢牢记着芥菱最后的悄悄耳语:杀尽仙民,毁去礼玉,保住儿子。
这十二个字,是泯尘活到今天的支撑。他的努力算计凶残无情,都是为了叫她放心。芥菱最后要抱一抱夕生,夕生送到她怀里,泯尘听见她说:“心头血,是眼中泪,乖儿,此去保重。”
她哭着,声音却愉悦详和,仿佛给夕生唱了歌谣哄他入睡。泯尘跪在她身侧,眼睁睁看着她的泪滴在夕生的额上,夕生哇得大哭起来。泯尘看见了夕生的泪,想到白鱼说封住了心头血他就没有泪了,不由夺了夕生塞进白鱼怀里,叫道:“他有泪,他还有泪啊,你骗人,你们是不是都在骗人!”
夕生的泪滴在白鱼握着的白琥上,泯尘离夕生只有一指之遥,刷得一道白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等光散了,等他再回过神来,白鱼和夕生都不见了。
他慢慢说完,天黑的聚在一起的三人只能看见彼此的轮廓。
很久,夕生轻声说:“我过去用的不是黄琮,是白琥。”泯尘没有答话,雪狼王却道:“白琥你是拿不到了。”他忽然明白了什么,星眸在夜色中闪亮,紧盯着泯尘道:“所以颢天部失了白琥,拿回白琥之前,芥展是最后的王!”
良久,泯尘怪声一笑:“你们可真是孝顺!一个只想着回去见养母,一个只想着夺回王子之位,听到这里,你们可曾关心一下芥菱!”夕生一怔,想到芥菱为了他做出的种种,心生愧疚。但这愧疚是教科书式的,只浮在面上,并不入心。
“难道我真是残了七情,所以能这样冷漠。”夕生呆呆想着。雪狼王却不受他干扰,冰冷道:“和你联合的人是姬芥展,不是姒仁玑。”泯尘失态吼道:“是!你说对了!芥展失了白琥,眼看着芥菱如此下场,他同我一样,恨毒了姒仁玑。”
对比泯尘的激动,雪狼王很冷静,他接着逼问:“你答应了他什么?”泯尘的眼中光芒灼灼,不再是阴死阳活的愁面书生:“杀厚王,灭三部,叫礼玉滚蛋,让芥展称王!”雪狼王问:“你呢,你有什么好处?”
泯法咯咯怪笑,声如鬼魅:“我要什么好处?我只要姒仁玑死,不能死的痛快,要他受尽折磨而死!”他的笑声飘在夜色里,让人毛骨悚然。雪狼王点头道:“这样很好。那么现在看来,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泯尘也许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他收了笑,脸上泛着不健康的晕红,打量雪狼王道:“他是你父亲!”雪狼王微笑道:“在东境的时候,我的确还认为他是我父亲。”泯尘讥讽道:“王子之位并不比父子之情重要,他要你的王位,你就不认这个父亲了?”雪狼王说:“三十年了,他待我没有情份。”
泯尘适才的激动平复下来,晃身又成了置身事外的落魄书生:“姒仁玑回到北境,很快便把你流放关外。他这么做不只是讨厌你,更多的是防着芥展。”夕生插口道:“他把殿下留在身边,芥展岂非更加忌惮?”
泯尘道:“此事说来话长,芥展从乾德潭出来后,修书北境,非但没责恨厚王,反倒痛舒胸臆,大讲对芥菱的不满。他的表达让姒仁玑将信将疑,于是厚王将淳齐流放关外,想看看芥展的真实态度。”
“六岁孩童失了母亲,还没缓过神来,又被父亲送到雪狼肆虐的浮玉之湖。慢说是芥展,我闻之也有不忍。芥隐多次给他哥哥递书,请芥展把淳齐接回西境。芥展为了得到仁玑的信任,只是放任不管。”
他看了眼夜色中的静默的雪狼王:“当时你父亲只有你一个儿子,稚子无辜,他找不着理由夺你王子之位,将你软禁看管,却又嫌你碍眼。芥展不肯接你,一来要保你身份,二来你不在厚王身边是好事,免得被寻恤滋扰。像如今一般,欲回之罪,何患无辞!”
雪狼王笑道:“你说的不错。我在浮玉之湖尚报着一线遥念,想他有一日能回心转意,想往事总有被淡忘时候,等他老了,或是消了气,也许后悔年轻气盛时尖刻。只要他生了悔意,我必定会原谅他。”
泯尘听他笑中含悲,默然不语,良久方道:“你对父亲很好,为何对母亲凉薄。”雪狼王唇角浮起冷笑:“你怎知我待她凉薄?”泯尘不答,雪狼王道:“我只不想同你谈论她。他向泯尘走近,白色袍衫在夜色中发着光,黑暗隐了他的五官,却藏不了他锐气,是磨钝了的剑,收进心里,又逸散而出的锐气。
雪狼王道:“你要看姒仁玑不得好死,我答应你。除此之外,我还答允你一件事。有朝一日我封禅称霸,四极之中各圈一块给你安顿兽族。比方东境群岛中的流波岛那样,论定是你的地方,仙民不染指、不越土。”
泯尘的眼睛仿佛亮了亮,雪狼王逼近他道:“但你最好能约束他们。若是伤了仙民留民,我也不便偏袒。”泯尘静了静,很快不屑道:“我不信!难道北境不取暖,西境不开矿,东境不要藻果了?你们仙民要活下去,总要在我们身上打点主意。”
雪狼王道:“待四极一统,北境这样的极寒之地并非久居之所。至于你说的另几条,算是我们请你们帮忙!”夕生此时会意,忙道:“在我们那里也很常见啊,就是你干活,我给钱。”雪狼王道:“是,未必是钱,你们要什么,都可以谈。”
泯尘的身影铸在黑暗里,风过沙丘,却吹不动他。雪狼王道:“我知道你此时信不过我。可芥展给你的更少啊!”泯尘道:“他是芥菱的大哥!”雪狼王道:“你恨我,因为我是仁玑的儿子!”泯尘冷笑道:“若非他待你无情,让我看着你父子离心很是有趣,流波岛上我就杀了你!”
他说的凶横,夕生却想:“他不会杀雪狼王,因为雪狼王是她的儿子。”经过了这些事,泯尘终于在夕生心里占了一丝之地,他渐渐想信,泯尘纵有千错,待芥菱的心却是真的。
雪狼王叹道:“你要如何才肯放弃芥展与我联合?”泯尘不答,半晌却问:“你这次找我,是为星主会盟的事?”雪狼王道:“是!星主会盟是个圈套,芥展要用这个机会瓦解北境。我猜是你们早就谋划好了的!”
泯尘道:“不错。当年芥展回到西境,用礼制处的一个小官削职,赶出西境。这个小官走投无路,只得到北境混口饭吃。他这口饭却混的不简单,一路混到了位列星主,称上宰大人。”雪狼王猛吃一惊,不敢相信道:“你说的是洛奕大人!洛奕是西境的人!”
泯尘点头:“一天之后,星主会盟将如期进行。芥展为了这一天,足足筹谋了三十年。”雪狼王道:“不,我不能让他如愿!”泯尘笑道:“他虽是你舅父,你也不肯落进他的掌握,做个拴线木偶。”雪狼王道:“是,做个幽灵王子,或是幽灵北境王,并不比畅游浮玉之湖舒服!”
泯尘看了看夕生,沉吟不语,像在计算其中得失。今晚的大漠没有星海,呜咽的风声打着转,从远身来了,擦过他们身边,又去了远方。
泯尘终于开口了,他打量着问雪狼王:“你有什么打算?”雪狼王道:“裕王的意思,以化人氏替代萤窗、淳于、仁玺、洛奕四人。若是成功了,北境的上宰上卿,王爷和二殿下,其实是听命于你!”
泯尘一笑:“芥展没那么信任我。这次做事的化人氏并非受舞非子统领,是他捉去挖矿,以利动之换得的心腹。他们并不听我的。”雪狼王盯了他问:“如果我要他们听你的,有别的办法吗?”
苍茫的夜,盘旋的风,流动的沙,两个本该是宿仇的人彼此凝望着。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也看不清对方的心,但泯尘和雪狼王都很清楚,他们真正想要的事物,并没有坦诚拿出来。
他们站了很久,久到夕生的腿有点麻,很想坐下来休息。泯尘终于说:“我有办法。”雪狼王笑一笑:“我猜你不会袖手旁观。这是杀了姒仁玑的好机会。”泯尘森森盯着雪狼王道:“你比芥展更狠毒,你想在星主会盟就动手,直接坐上北境的王!”
雪狼王轻声说:“我恨透了被人逼迫,去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