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洛奕出了王宫,今天仍是没有见到厚王。他心事重重出了王殿,四驾独角犴拉的立车等在王殿前的冰道上。
洛奕心事重重上了车,车轮吱呀碾着冰面,洛奕回头看了看。粗壮的三人合抱冰柱,每三十步便有一支,大束的银针松冻在冰柱里,整齐得仿佛只有一根冰柱。独角犴经过的冰面磨得透薄,里面平铺着银针松,灿烂的华光把夜空映得漆黑,星辰疏落,远远相隔此明彼灭。
通道尽头是硕大绵延的冰壁。壁上雕着纠缠矫蛇的墨鳞龟,顺着龟的线条铺排着小束银针松,夜色里,它栩栩如生,跃跃冲天。
王殿越是华丽,在这清寒的夜色里,越显得冰冷。
洛奕收回目光,转身扶车站定。他脸上漠无表情,熟悉的风景一一闪过,上宰府邸渐渐浮出轮廓。又是一天过去了,厚王仍没有接见百官,共商东进的意思。哪怕是私下与上宰商议也不曾有。洛奕等了一天,只等到默山代传的谕旨,五日后召集星主会盟。
车到了宅子前,洛奕撩袍下车。这座上宰府邸朴素寻常,只是墙高。丈许高的冰墙护着院子,院前有拴马的冰桩。
洛奕刚下车,便见着老管家潜山立在阶上。潜山是默山的弟弟,他家里世代为奴,却是奴人中的主子。厚王偏信默山,洛奕便请了潜山管家。洛奕在北境素以周到闻名,他虽非王族,却能涉主七星之列,可见心计之工,城府之深。
潜山瞧他来了,低头行礼道:“大人。”洛奕晓得若无大事,潜山不会亲自迎出来,便问:“家里有事吗?”潜山道:“有位贵客到访,安顿在书房,大人见是不见。”洛奕愣了愣,问:“贵客?哪位贵客?”
他停下来想一想,立即道:“若是芥隐,只说我不在就好。”这么想着匆匆回身,又说:“罢了,我还是躲开了。不要叫他捉住把柄,说我避而不见,又到王殿浑闹。”潜山忙道:“大人留步!并非是芥隐大人!”
洛奕皱眉道:“是哪一位,你直接说来听听。”潜山道:“是仁玺王爷派来的护卫大人,说是王爷寻矿回关,给各府送些玩物。”洛奕听定心。仁玺出去寻矿,每每回关,必是要给各府送上新奇矿石,并着各色织布。他便说:“那先去书房吧。”
潜山答应,唤奴人提了琉璃小灯引路。洛奕跟了小灯,匆匆向书房去了。他到了门口,屏退众人,只叫潜山守着屋门,整整衣带,推门而入。
门里一个黑衣青衣,听了开门声转过身来,向洛奕微微一笑。洛奕大吃一惊,掩定了门奔到他身侧,小声道:“二殿下!你如何在这里!可是有事要见厚王,叫小的通传?”
心良微笑道:“洛奕大人日理万机,做事风风火火,这么晚才回府邸,真是辛苦了。”洛奕听他这样讲,微觉失礼,道:“二殿下请上座。”
心良原本坐在榻上,等着洛奕无聊,便四下走动打量。无奈洛奕屋里寒素,着实没什么可看的。他坐回榻席,笑道:“洛奕大人在北境年,虽位列星主,仍是恪已守礼,不沾奢靡,心良实在敬佩。”
洛奕心想:“二王子虽握着西境矿场命脉,实在是个闲王,他此时登门,却是所为何来。”他心里转着念头,脸上陪笑:“殿下谬赞,小的惭愧。”心良笑道:“大人客气。心良唐突造访,是有人托我带一句话给大人。”
他微笑瞧着洛奕,漫声吟道:“皎皎白绪,节节为双。”他这八字吟出来,便似拿了把刀,向着洛奕天灵扑得劈下来。洛奕一时失惊,慌张起身,拜伏于地道:“其心如雪,其志恒丹。”
心良瞧他跪下,便不搀扶他起身,笑而点头道:“看来你并没有忘。”洛奕伏跪于地,轻声道:“洛奕入北境朝暮不敢忘。每日盼聆王训,只恨无力尽忠。”
心良温声道:“大人好比宝剑,岂能轻易用之。”他从袖中抽出一幅素绢,递与洛奕道:“王父谕令在此,请大人见过即毁。”洛奕再拜三拜,双手高举过顶,接过绢书,一目十行瞧罢了,喃喃道:“果然是为了星主会盟。”
心良见他接了谕令,伸臂虚扶道:“大人请起。王父的意思,谕诏里大致写明。大人若有存疑,问一问心良即可。”洛奕顺势起身,坐在他身边,支肘靠几,低眉瞧着手中素绢,道:“自从王后带了淳于还境,足足等了十多日,今日厚王才叫默山传书,只说五日后召集星主会盟,叫我按顿小草场,整顿诸事。”
他抬眼看看心良,哭笑道:“又是为了淳齐殿下?”心良道:“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洛奕道:“二殿下,此话怎讲,请殿下明示。”心良道:“若是没有淳齐殿下这个借口,王父如何能激得厚王召集会盟。会盟不开,谕令所指诸事,那都是镜花水月,想想罢了,做到绝无可能。”
洛奕默然点头。心良笑道:“此事终结之后,大人的去留王父早有安排,总是不能亏待大人。”洛奕惶恐道:“请殿下转禀王上,此事小的必然尽力,并不在意身后之事。”他转而愁容道:“只是萤窗是重臣,淳于又心机过人,要取两人的性命,实在是棘手。”心良道:“大人所虑在理。王父命我混入北境见到大人,正是为了此事。”
他摸出两枚沙珠,只有指尖大小,溜溜飞转聚沙成珠。心良道:“这是救治处缓道配出的灵药。你捏破沙球,投入饮食之中。一斗时光,他们自会殒命,不必大人动手。”
洛奕小心接过沙珠,注目良久。心良笑道:“大人久在北境,总不会忘记了西境的飞沙手法。”洛奕陪笑道:“小的废弛功力是真,沙珠却是捏得破。殿下放心就是。”
他收了沙珠,又道:“殿下,我任上宰十数年,要骗萤窗淳于会聚吃喝,这并非难事。可是引着化人氏扮作他俩人,这如何能做到?”
心良笑道:“这更不必大人费心。”他从袖中抖出一枚戒指,戒面是矿石,黑亮如镜。心良道:“大人办事时将戒指戴上,萤窗府中自然有人接应。”
洛奕暗想:“他们果然谋虑深远,诸事安排的如此详尽。”他抖手接了戒指,照样纳入怀中。心良一笑起身:“天色已晚,我就不打扰大人了,大人早些歇息。”洛奕急道:“二殿下,你身份贵重,如何潜入北境竟无人发觉。此时关门下钥,殿下是出不去了,又在何处落脚?”
心良呵呵笑道:“大人放心。是仁玺王爷带我入关的。”洛奕随即想到,仁玺督办兵刃,又怕厚王找他麻烦,一年有半年多混在西境,想来与心良熟稔。他由衷叹道:“殿下真是好计谋。”
此话一出,仿佛有些不妥,洛奕又笑道:“殿下素来不理杂事,小的真想不到,来传谕令的竟是心良殿下。”心良一笑:“大人以为会是谁,是心远吗?”洛奕不敢接话,心良又道:“大人不要急着动手,勉得叫化人氏占了渔翁之利。星主会盟定在五天后,那么前夜动手,是最恰当了。”
洛奕答应,作势要送他出去,心良摆手道:“人多眼杂,大人不必送了。我自己出去便是。”洛奕当真不敢远送,拱手道:“小的知道,殿下万事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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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良出了洛奕府邸,匆匆向仁玺的王爷府走去。北境关内关外都是冰面,入了关心良仍是行走艰难,他一步三滑到了仁玺住处,早有安排的护卫等在侧门,领了心良进去。
进了下榻的跨院,便见奚止在院中踱步,见了心良远远迎来问道:“二殿下,洛奕大人怎么说?”心良皱眉道:“此事真是不易,洛奕只打哈哈,却不肯表态。”奚止满脸期盼都化作失望,心良只当看不见,又问:“王爷呢?”
奚止勉强道:“王爷在屋里等信呢。”她无精打采,伴着心良往正屋走去,心良安慰道:“奚止殿下不必焦虑,洛奕并未拒绝,也许还有门路。”奚止点了点头,跟着他进了正屋。
正屋之中,仁玺正冲着九瞬撮唇作哨,九瞬蹲在茶几上,却是不理不瞅。眼见他们进来,仁玺笑道:“奚止,你这狐狸真是有趣,像个小人儿似的,还有脾气呢。”奚止心事重重,应景笑一笑,道:“它是狐狮,因而爱听人叫它狮子,不喜欢叫狐狸呢。”
仁玺一愣,旋即哈哈笑道:“有意思,真有意思,原来是只虚荣的小狮子。”九瞬吱得一叫,非常不满。
心良找了张椅子,随意坐下道:“王爷好兴致,派了我去游说洛奕,自己却在这里逗狐狸玩。”仁玺陪笑道:“哪里,二殿下出马,向来是马到功成。不论是寻矿呢,还是托人情打关节。”
心良叹道:“这一次却不容易!洛奕大人原是西境仙民,郁郁不得志方才到了北境。此时他位列星主,又为了这件事去找他,实在有些说不过去。”仁玺叹道:“殿下肯尽力就好,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屋里安静下来,奚止瞧瞧仁玺,看看心良,心想:“他们都知道此事希望渺茫,只是不肯说出来罢了。”她强打精神道:“既是这样,那明天再听听消息吧。”心良答允,和仁玺告别出去,奚止把他们送到跨院外面,看着仁玺与心良联袂而去。
她一个人站在静悄悄的王府庭院里,仿佛又回到了丽江,周遭陌生又杂乱,她浮在人海里,找不到出路,又不甘心放弃。
她站了一会,默默走回去,拾阶进了正屋。进屋便见着东门,正歪坐在椅中,像是等她回来。奚止道:“你刚才去哪了,王爷他们都走啦。”东门问:“心良殿下要找洛奕大人,可是有眉目了?”
奚止摇了摇头,向正中榻上坐了,喃喃道:“他说洛奕不肯表态。”东门道:“殿下,你为何与他们在一处?淳齐殿下为何让你独自回北境?他不敢回来吗?”
这一问触到奚止的伤心处。此时此地,东门算是她最亲近的人,奚止想了想道:“若是淳齐殿下娶了别人做正妃,我该怎么办?”东门原本歪在椅子里,听了这话刷得坐直,瞪眼道:“娶别人做正妃?那殿下的婚约呢,是不算数了?”
奚止低声道:“这婚约原本是他母亲定下的。如今物是人非,约定婚约的人都去了,留下的都是反对的,谁还会为我说话。”东门急道:“那淳齐殿下的意思呢?”奚止道:“你也知道星主会盟的事,他自身难保,若不答应裕王纳芳冉为妃,只怕王子之位都保不住啦。”
东门转着眼睛寻思道:“他若失了王子之位,此事于殿下并非坏事啊。”奚止呆一呆:“怎么说?”东门道:“不是王子,何谈正妃?既是他先毁约,殿下也不必强求。王子多的是,殿下何必只挂在这棵树上?”
奚止咬了咬唇,心想:“他说的也不错,只是我做不到。”东门看她脸色,劝道:“殿下,小的有句越礼的话,斗胆说一说。”奚止点头,表示愿意听。东门道:“殿下若放不下淳齐殿下,不如把这事放一放。等时间过去了,也许瞧着别人也入眼,到那时再谈婚娶,也并非不行。”
奚止感激着瞧他一眼,心想:“他看上去有些邪气,心思却正,并没有叫我嫁了别人借取力量报仇。”有了这个想法,奚止看东门又顺眼一点,不由说了心里话:“可是他若被夺了王子之位,我心里很难受。东门,你能不能想个办法,我们帮帮他。”
银光之下,奚止粉面桃腮,秋波盈盈盯着东门。东门心想:“这四极的女子,果然是我们殿下最美。”他也不知为什么,心里生出些自豪骄傲的感觉,仿佛奚止最美,连带着他也沾了光似的。
他转念又想:“为了嵩浅王爷的事,我被炎天部追杀,几乎落入绝境。若非最先找到我的人是奚若,简直不堪设想。当年之事各为其主,我虽没错,炎天王族也谈不上错,然而奚若的情份,我却不能不还。”
他想到这里,便说:“殿下,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不是淳齐殿下的事,是咱们南境的事。”奚止听他说“咱们南境”,待他更是亲近,点头认真听着。东门道:“依我看,殿下与北境的婚约若是不做数了,不如速回南境。报仇复族这件事,只能联合,不能依靠。”
奚止心下触动,喃喃道:“只能联合,不能依靠。”东门道:“是!咱们若是没有拿的出手的东西,给不出实在利益,谁了不会诚心帮着咱们。与其四处游荡,仰人鼻息,不如坚固南境三卫,求个落脚之地。”
奚止道:“你说的不错,只是淳齐的事没解决,我,我……”东门叹一叹道:“殿下,你若出手相助,北境必然要找你麻烦。如今西境逼淳齐殿下另娶,其实与咱们结下了梁子。四极之中,莫说联合,却先要树两处敌人啊。”
奚止小声说:“难道我就看着他被软禁在彼澳馆吗?”她低头坐在榻上,东门看她可怜,却不知如何相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