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止走后的第四天,北境传书到了西境,仁玑同意召开星主会盟,判定淳齐之罪。时间定在五天后,地点在北境的小草场。
小草场靠近西境,冻土层较薄,是北境唯一能生长种植的地方。冰台草就长在这里。小草场说是草场,护卫森严堪比王殿。获准进入小草场的奴人和半兽人,都经过严格挑选,做满三百天,必须离开草场,换另一批人进入。
消息传到西境时,雪狼王正在星足楼教导夕生练功。
这三天夕生过的苦不堪言。除了方便,雪狼王与他形影不离。夕生记挂通篇古文的《神玉论典》,唯一能信任的奚止说是回南境了。他想抽时间与小山周泉讨论论典,却被雪狼王拴定在六义馆。
夕生本以为,入了夜雪狼王总要睡觉的,他也好脱身。谁知几天下来,雪狼王古怪几乎不睡觉。除了逛市集,他也不肯走出星足楼。心远带着云美来了几次,只说裕王请见,雪狼王推说不舒服,面向里卧在榻上,只留个背影给心远,多一句话也不肯说。
夕生暗自猜测,觉得雪狼王的异常和奚止回南境有关。可他每每试探着提起奚止,雪狼王立即打岔,转身就带着他逛市集。心远给的金子,一多半都砸在市集上,雪狼王败回来的织布蝗石甜饼小娘子,足以在星足楼再开个小市集。
市集实在是逛得厌了,雪狼王生了新花样,开始教夕生练功。冰雪与飞沙看似不同,入门却相差无几。六义馆的院子里,雪狼王坐在石头上,看着夕生把芥隐指点的招式练了,半晌嗯一声,说:“耐力不够。”
夕生满头大汗,问:“什么是耐力?”雪狼王道:“术有七境,击境息境是练精化气,势境昧境是练气化神,虚境往上是练神还虚。你虽入了势境,其实是秀要泉神水相助,内息入了先天之劲,拳脚还在明劲。”
夕生更听不懂,比起“术有七境”,他更想知道六块礼玉的用法。雪狼王慢悠悠问:“兽族为何打不过仙民?”夕生不答,心中暗想:“打不过人家也拿下东南境了。”雪狼王却道:“兽族有通灵化人者,发力时调动全身,控制骨骼,每发一招,周身精血与力量齐出,久而久之,精血亏败,元气奔泻,比未能通灵的死得要快。”
夕生吃一吓,又听雪狼王道:“是以诸怀比化人氏可怕。诸怀蠢笨,能修成嚣人氏的凤毛麟角,伤人凭着天性,出拳便用手臂力量,出腿便用腿脚力量,并不会调动全身,因而精血不得凝聚,却也溃散的慢些。所以诸怀比化人氏活的久,战斗力也强。”
夕生奇道:“那么诸怀要砍九九八十一刃方能杀死,又是为什么。”雪狼王道:“北境奇寒,兽族大多不愿驻留,唯独诸怀能抗之。往上追溯,诸怀并不喜寒,只是它目不能视,既蠢又臭,气候温良的地方它们总被追杀,只能躲在北境。时日久了,熬得脂肪堆积,体大胜熊,心肝脾肺被裹得密实,因而寻常刀刃伤不着内脏,奈何不了它们。”
夕生回想浮玉之湖与诸怀一战,喃喃道:“难道泥鸿司蒙,霜南霜冽的剑术也是寻常吗?”雪狼王道:“所以说耐力重要。霜冽为了练剑,自修天残,不肯开言,以求内息空蒙,虎豹雷音皆入骨髓。”他说到霜冽,顿了顿道:“也不知他们是死是活。”
夕生怕他伤感,引开话道:“我们那里有句话,叫做知已知彼,百战百胜。殿下知兽族如指掌,必定能打败他们。”雪狼王默然不语,良久轻声说:“不错,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我今日之境,便是不知敌,亦不知何人是敌。”
夕生抓了机会,小心问:“殿下,奚止回南境是为了报仇,你为何不陪她去?还是想留在西境,借机做个呼应?”雪狼王从石头上起身,白袍一转,举头望天,天空瓦蓝,绵延不知有数万里。
他瞧了一会,自语道:“时辰不算晚,今日练功的时间够了。”夕生听他又岔开了,无奈道:“殿下,奚止若要回南境,不会不告诉小山的,她究竟去哪了。”正说着,咣得一声响,六义馆的门开了。
夕生应声望去,门大开着,却没人进来。空洞洞大开着的门,让人期盼又叫人紧张,夕生扬声问:“谁啊!”没有人回答他。
雪狼王怔怔看着,有那么一瞬,他期望走进来的会是奚止。这期望太过渺茫,又太过强烈,逼得他屏住了呼吸,仿佛气喘得大了,能惊得奚止不肯进来。门依旧开着,不一会,有人从门里进来,锐利严肃的目光扫了眼雪狼王,转身便向正殿走去。
夕生没来得及看清他容貌,只看见他的背影,白色深衣的后摆曳在地上,绣了只金色的怪鱼。怪鱼身姿灵动,像在水中畅游,弯曲修长的胡须栩栩如生。
“应该是裕王吧。”夕生想。他向门外看去,星足楼悄静无声,白衣星骑整齐肃立,不远处,心远带着云美站着,也在向门内张望。
雪狼王没说话,低头跟进了正殿。他返身关门时,夕生紧盯着他,只当他会有吩咐,然而雪狼王只是低眉看门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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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狼王关妥了门,走到石榻前,低头行礼道:“见过王上。”芥展没心情同他计较该称呼“王上”还是“王父”,皱眉看他问:“你这几天在做什么?请了你几次,为什么不来见我?”
雪狼王不吭声,芥展压着恼火道:“你父亲有回音了。是两境通函的正式文书,并非私下传书。星主会盟定在五天后,设在北境的小草场,请我去做个见证。”雪狼王眼睫微跳,仍是不说话。
芥展不大高兴,沉声道:“你听见了吗?”雪狼王道:“是,淳齐听见了。”芥展道:“既是听见了,那么还有五天时间,你有什么打算,为何不来同我商议?”
雪狼王静了静道:“王上,若是星主会盟淳齐仍是失利,纳芳冉为正妃之事,是否就不再提起了?”芥展理了理袍袖,淡然道:“你失了王子之位,何来正妃之说。”雪狼王点点头,又不说话了。
芥展看他问:“我听云美说,奚止回南境了?”雪狼王道:“是。”芥展不屑问:“是为了芳冉的事吗?”雪狼王道:“泯尘眼下占了东境,南境便有了漏洞,她回去主持也是应该的。”芥展笑一笑:“不管怎么说,我也算她长辈。她逃命知道借道西境,走了却不打声招呼,如此于礼不合啊。”
雪狼王面不改色道:“她向来是这个脾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王上不必同她计较。”芥展盯他一眼:“那你答应我的事,还算数吗?”
雪狼王微然一笑:“王上,淳齐失了王子之位,芳冉便无正妃之说。这几天我想了又想,王上必定有万全之策保住淳齐身份,也许不必淳齐多虑。”芥展哼一声道:“你的意思,这件事你不想管了,我有本事替你保住了,那就是保住了。我若没本事帮你,事情该到什么地步,你也不愿费神了!”
芥展说完这话,紧紧盯着雪狼王。奚止离开的当天,他就收到了消息。他原本担心雪狼王年轻气盛,一时意气追着奚止离开。然而此时看来,除了脸色微有苍白,雪狼王很平静。雪狼王与奚止的婚事是芥菱定下的,芥展虽不似芥隐熟知雪狼王心性,却也猜到他看重这桩婚约。
若非南境被灭,雪狼王的婚事上芥展并不好开口,他多少有点心虚,查探着雪狼王的神色道:“心远府上咱们约定此事时,你可不是这个态度。总不能为了奚止,堂堂男儿便心如冷灰了?”
雪狼王道:“王上,此事与奚止无关。南境的事处置定了,她自然会回来找我。”芥展拿不住他这话是真是假,也只能说:“与她无关是最好!你做王子也罢,将来做王也罢,若是被女子牵了鼻子走,也枉费我一番苦心!”
雪狼王恭敬道:“是。”芥展听他言辞和顺,初进星足楼时的别扭气散了三分,缓了口吻问道:“那么你讲一讲,星主会盟你如何打算。”
雪狼王道:“星主会盟已是明局,王上一眼便瞧穿了,又何须淳齐聒噪。”芥展听他不冷不热,刚放下的恼火又升了起来,逼道:“我如何一眼瞧穿了?你说来听听!”雪狼王道:“星主会盟听的不是理,听的是音。王上的心意便是音,切身的得失便是音,我就是舌灿莲花,能把黑的说成白的,也打动不了不想被打动之人。”
芥展冷笑道:“不错,你有把握的支持,除了芥隐我竟想不到第二人。”雪狼王悠悠道:“既是如此,王上为何主动提起星主会盟?”芥展一怔,微有变色问:“你是何意!”
雪狼王道:“我的随身护卫说的对,知已知彼,百战百胜。北境的七位星主,除却舅父大人,咱们对哪一位也谈不上知已知彼,如何能百战百胜?”自从芥展进殿,雪狼王始终低垂眉眼,此时终于抬眼看了看芥展,道:“比起星主会盟,切断西境送入北境的所有供给,施压效果更好。此时大敌当前,他再受腹背之压,改变主意也痛快得多!”
芥展皱眉不悦:“你也知大敌当前!大敌当前,我行此不义之事,是要搭上颢天部的声誉吗?”雪狼王缩口不语,芥展瞧他一副不赞同的神气,憋了几天的怒气终于发了出来,砸了石榻喝道:“淳齐!自从你到了西境,为了你的事我算得上绞尽脑汁!你不领情便罢了,何必端出阴阳面孔,说话吞吞吐吐,含沙射影!”
他怒而起身,指了淳齐道:“你说来说去,不就想说我并非诚心相助,是用芳冉的婚事要挟于你!”雪狼王剑眉紧锁,看着怒形于色的裕王,暗想:“他是真怒假怒,或是非要借我之口,说出他所想之事!我若依着他,绝非背弃奚止这样简单,是把北境拱手送上!”
奚止刚走的那天,雪狼王也曾万念俱灰。他在诸事皆可放弃之时,反倒看清了眼下之局。这几天他避而不见芥展,一是为奚止走了,他多少有点心灰意冷,另一方面,若是芥展的心思叫他猜中了,雪狼王只觉得脊背生寒。
芥展犹自恼怒:“我也不瞒你,昨日取水的星骑回话,木旗寨左近的蝗石矿场,忽然引发硝石,炸得干净!心良巡视矿场,就在五旗寨一带来往,他此时下落不知,生死不明。我亲生儿子尚且顾不上,只想着你的事,你却如此阴死阳活!也罢,你不肯娶芳冉,那就去南境追回奚止罢!星主会盟也罢,北境的王子也罢,你都不要再提了,免得我借了此事谋害你!”
他说着气冲冲越过雪狼王身侧往外走。在他出门的一刹,雪狼王终于说:“舅父息怒!星主会盟的事,淳齐是有想法的,只是不敢禀明舅父。”
芥展假装开门的手顿了顿,却不回身,只问:“你有什么想法。”
雪狼王艰难道:“萤窗、淳于、洛奕、仁玺,这几个我们是说不动的。”芥展不动声色问:“说不动就要放弃吗?”雪狼王静了静,缓缓道:“当然不能放弃,既是说不动,那就换换人。”
芥展仍不回声,却问:“换人?叫仁玑换星主吗?”
雪狼王盯着他端肃的背影,盯着那条金丝怪鱼,喃喃道:“换星主是来不及了。”芥展一笑,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换王上了。”
雪狼王叹道:“舅父,我在浮玉之关与舞非子缠斗数十载。舞非子愿意留在苦寒之地,替泯尘看守万仞山,为得不只是表忠立功,还有一个原因。万仞山比邻浮玉之湖,离西境的大漠近在咫尺。”
他走近芥展,立在他身侧,石屋阴蔽,芥展向光而立,脸色明晦难定。雪狼王低声道:“化人氏的老巢在西境。”芥展仿佛不领会:“此事四极皆知,并不是秘密,你此刻提出来,是何意啊。”
雪狼王咬了咬牙,说出了压在心底的话:“杀了萤窗淳于,以化人氏换之,星主会盟我们便占定了三票!”芥展回脸瞧瞧他道:“要四票支持你,那才能赢定了。”
雪狼王默不作声盯着芥展。芥展慈眉善目问:“还有一个人,洛奕和仁玺,你看换哪个好些?”
他越是慈和,雪狼王心里越是冰冷。他提的这个主意说来简单,实施并非易事,然而芥展听了,却连个“难”字都不提,甚至不问“怎么做”“谁去做”,问的只是“还要做掉谁。”看来他处心积虑,策划已非一日。北境七星,一旦四星都被西境掌握,岂非半壁江山落在他手里,更可怕的,经手此事的还是兽族。
雪狼王越发看不懂四极部落,越发不明白为王者的心意,他只是隐隐觉得,三十年前的关外流放,并不只是王父迁怒那样简单。在这些人的心里,没有情感,没有立场,更多的是利益之争。
芥展平静看着雪狼王,等着他说下去,雪狼王低声道:“此事淳齐着实拿不定主意。”
芥展笑一笑,道:“破星主会盟之局,是你想出的办法,自然要你决定。我虽是你舅父,却也是西境王,北境的事不便做主。”
“既是这样,”雪狼王咬牙道:“那就仁玺王爷吧!”出乎他的意料,芥展摇了摇头,微笑道:“仁玺是部落王族,物伤同类,我却不忍心下手。你非要用这个办法,那就洛奕吧。”
雪狼王心里突得一跳,仁玺是个闲王,洛奕手握重权,比如种植冰台草的小草场,就在洛奕掌控之中。芥展舍仁玺而定下洛奕,绝非为了物伤同类。这四天他已把诸事想得透彻,此时若与芥展翻脸,只怕回浮玉之湖举起反旗也是不能够了。
此外,奚止下落不明。她从未来过西境,又是个被宠坏的王女,谁能说定她眼下是不是已落在芥展手里。雪狼王绝口不肯提奚止,是怕她成了芥展手里王牌,控制他的王牌。
他若无其事道:“就依王上所言。”芥展笑道:“不是依我所言,是我听你的主意。”他说罢了开门,望望天色道:“离星主会盟还有五天,你就在星足楼多休息,不要四处走动了。”
雪狼王道:“是。”芥展看了看院中怔立的夕生,微吸一口气道:“你这护卫是甲等吗?”雪狼王道:“是!他跟着我在浮玉之湖十多年,是当年随司蒙出关的护卫。”芥展点点头,轻声说:“我怎么瞧着他面熟。”
雪狼王急岔话道:“王上!不知芳冉住在王殿何处?”芥展愣一愣:“芳冉?她住在医馆里,并不在王殿。”雪狼王笑道:“我想这几日去看看她。”芥展含笑瞧他一眼:“很是!等星主会盟过了,你们就该大婚了。这好消息我还不曾告诉她,你去瞧她也别说出来,免得她害羞,只是陪陪她,叫她生些好感罢了。”
他一面说,一面往外走。雪狼王直送到六义馆外,芥展挥手道:“你回去吧。诸事有舅父替你想办法,等着好消息就是。”(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