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夜深了,也许是往北疾奔,奚止伏在青焰背上,渐渐觉得寒气逼人。她心中暗想:“难道是要到浮玉之湖了。”
雪狼纵跃出风,这一奔早把长春等人甩出不止千里。奚止紧紧抠着青焰毛皮,就在奇寒彻骨,她快要冻僵的时候,咻得一声,青焰忽然慢了下来。
奚止从青焰背上抬起头来,眼前渐渐莹亮,慢慢的,大片明亮铺在雪原之中,比起西境的夜色沙海,此处真是通亮的叫人欢喜。
“是浮玉之湖,”奚止喃喃说,一瞬间梗了嗓子:“是雪屋,我回来了。”
过往记忆漫上心头,她没见着雪屋,却像看进了屋里,看见两个执拗过往的人,一个佯狂玩世,一个假作精明。
奚止怔忡想起流波岛上折丹所言,眉眼欺世人,檀花逝红颜。这欺世的眉眼,又何曾独是淳齐,难道奚止没有吗。
她沉浸在似悲似喜,若得若失的心绪里,冷不防听着仁玺撮指打个胡哨。浮玉之湖悄静之地,这声唿哨叫人一惊。奚止回身看去,仁玺坐在太黄背上焦急张望。奚止不由问:“王叔,你在找什么?”
仁玺奇道:“我就是从这里进了西境,吩咐了墨圭骑在此等候,如何不见人影?”此时的浮玉之湖真如明镜落九天,静悄悄铺在雪原里,夜色泛着清冷,哪有半条人影。奚止道:“王叔,别指望有人啦。长春必定也是从此处入西境,不才氏假扮星骑,也许用的是墨圭骑的衣服。”
仁玺并不吃惊,悲愤道:“我说他们怎么找到西境矿场的!”他摆手道:“罢了,能回来就是好了。”然而回头看看,仁玺又急道:“心良没跟来吗?”奚止生怕心良赶不上雪狼的速度,若是他独自在西境被长春捉了,奚止却辜负了明涛。
她心下焦急,促动青焰往来时路缓缓走去,转眼却见一条黑影一步三滑,跌跌爬爬奔了过来。奚止晃出赤刃,催动青焰道:“青焰,我们去看看。”
她刚说罢,九瞬吱吱乱叫,从她怀里直钻出来,嗖得跃在太黄头上,冲着奚止摇头晃爪,仿佛是说:“你去罢,我不跟着去了!”只见太黄翻着眼睛,努力要看清头顶上落了什么东西,那样子憨萌可爱。
奚止没心思玩笑,无奈道:“那你在这等我,不许电太黄啊!”九瞬吱的一声,像是说“知道啦!”
奚止想,青焰速度太快,九瞬第一次“搭乘”,八成很害怕,因而不肯再坐了。她催动青焰奋足奔出,转眼到了黑影近前。那影子见是奚止来了,忽得往冰上一坐,喘得接不气,只说:“你,你们跑得太快,也,也不等等我。”
奚止听出是心良,心下大喜,忙从青焰背上溜下,扶起心良笑道:“二殿下,这里是太黄的领地,到了这不必担心啦。”心良微喘了笑道:“也是我夸下海口,只说跑得比它快,谁知进了雪原,简直寸步难行。”
奚止情知他非知在雪原,在大漠里也未必跑得比太黄快,当时那么说,只不过为了叫奚止仁玺放心。比起东境的王子,西境的王子要敦厚的多,当然,菁荃除外,奚止很感激菁荃送她上半露岛见到奚斯。
她扶了心良跨上青焰,自己侧身坐在后面,赶去与仁玺汇合。仁玺见了心良高兴道:“大侄子,向来是王叔跟着你,如今也请你来瞧瞧北境风光,可是别致有趣?”
心良在沙中呆得久了,此时触目雪原,他们三人两狼,立在辽阔无际的浮玉之湖上,天地间属于他们的,只是身后斜拖的黑影。清冽的空气吸进胸腔,数十年的大漠风烟像是被清水淘洗的干净,只觉得身心都轻了。
心良由衷说:“北境晶莹果然名不虚传。”然而顿一顿却道:“只可惜没有矿。”仁玺听他一句话没完,又绕到矿上,翻个白眼向奚止说:“不必理他。我们速速入关,把今晚之事禀告王上,才好送二殿下回西境啊!”
奚止听说要入关见厚王,心下犹豫,勉强道:“王叔说的是。那么请太黄送一送,到了浮玉关下,王叔自然能叫开关门。”仁玺笑道:“别的就罢了,若是浮玉关的门且叫不开,我这个王爷也是白做。”
心良到了此地,当然诸事凭仁玺做主。三人商量定了,奚止跃下青焰,向太黄作揖,请它再送一程。仁玺看着奇怪,道:“殿下,你为何对这雪狼如此恭敬?”
奚止与雪狼王厮磨之时,数次听他提起,当年多亏太黄把他从雪窝里叼出来,因而雪狼王向来把太黄当作恩人。她留着小心思,他认作恩人的,她必然也要以礼相待。可听仁玺问起,脸上微红,瞪了眼仍抱着太黄毛发趴在它头上九瞬,小声道:“你快下来!”
浮玉之湖冷得翻天,九瞬早冻得够呛,爬在太黄松软的皮毛里要暖和的多。它不肯下来,瞪着黑豆眼瞧着奚止装傻,只当听不见。
太黄不高兴的晃脑袋,想把头上的九瞬甩掉。奚止见太黄不悦,箭步上去,提着九瞬后脖子直扯下来,收回怀里训道:“叫你回来,为什么不听话!”
奚止分明岔开话题,不想答仁玺的话,仁玺却不放过她,又问:“奚止啊,你是南境王女,为什么跑到西境来了?还是孤身一人,连个随从也不带?”
奚止心想:“玺王叔跟着心良在西境漫游,听他们说有一个多月,他又是个十二个月有八个月不在北境的人,想来外头闹得翻了天,他与心良都不知晓。”于是搪塞道:“王叔,此事说来话长,等王叔入关安顿了,奚止再细细禀来。”
仁玺听她这样说,不便再问,只好说:“那么我出发罢!只是这雪狼能不能多一只,咱们三个人,两头狼,跑得不够快啊。”奚止笑道:“王叔放心罢,有太黄在,还怕没有雪狼吗?”
她话音刚落,忽听太黄嘶声长吼,其声狠厉,远不是平常召唤同伴,抒发心境那般悠远悲凉。它吼声刚止,紧接着锐响破空,红光漫射,五支乌木赤尾箭咻咻咻越空急来。太 黄青焰嗷得大吼,屈膝便要跃止,奚止却急叫:“等一等,是自已人!”
她按了青焰脑袋,托得腾身而起,急舞赤刃“当当当”拨开三箭,左足踢出撞翻一枝。眼见最后一枝咻得飚向太黄,啪得电光急闪,九瞬从她怀中跃出。它去势迅急,早已在乌木箭侧,伸出小爪子照准箭尾用力拍去。
东门之箭岂是九瞬能破的。九瞬力道不足,乌木箭只被拍歪准头,贴着太黄毛皮,“夺”得插进冰层。奚止不敢耽搁,放声唤道:“来者可是东门将军!我是南境奚止!”
远远一声空弦急响,东门张开金罗,放出第二波,听了这话急收乌木箭,只余了弦响震空。浮玉之湖上急奔来数条人影,为首一个身如劲猿,贴着冰面刺溜溜滑来,转眼便到了跟前。他爬起单膝跪地,惊喜唤道:“是奚止殿下吗?”
银亮如镜的湖面上,来人面有长疤,眼中精光闪烁,正是东门。奚止激动上前,扶他起来道:“东门将军,你怎么会在这里!”东门还未答话,跟着奔来的人里,有一个眼中绿光夺目,欢喜叫道:“奚止殿下!我是瘦九啊!我们大殿下是不是也回来了?”
奚止更是奇怪:“你怎么也在这里!”仁玺却问:“他们是谁啊!”奚止道:“王叔叔,这是我的星骑将军东门。”仁玺哦一声,又问:“你也是从这里入西境的?留下星将军在此等候?”
东门却抢着说道:“殿下,此地不太平,咱们先去银针松林吧。”奚止还没问为何不太平,太黄像是赞同东门之言,仰天厉啸数声,雪原回声袅袅,不多时,便听沙沙的擦冰之声,数十头体形硕大的公狼慢慢围了过来。
东门嗔目看着,喃喃道:“原来殿下与这些雪狼认识。”奚止瞧他目露企羡之色,便道:“浮玉之湖能力拒万仞山,太黄居功至伟。”仁玺虽闻雪狼之名,却从未见过这样多的雪狼团聚身侧,他慌着往后退退,叫道:“奚止,我们快走吧!”
奚止便向东门道:“咱们先送了王叔和二殿下回浮玉之关。”东门一听此言,立即摇头:“入关万万不能!我就是从关内逃出来的!”仁玺听他不肯入关,不由多看东门两眼,心想:“我跟着心良在西境大漠,外头的事一概不知。南境的王女为何会流落到北境?这东门将军又做什么从关内逃出来?”
仁玑面善心冷,自从他登位封为厚王,北境原先的六位王子,死的死,病的病,失踪的失踪,独留下仁玺。仁玺能活着,总有些过人之处。他察颜观色,眼下雪狼听奚止的,东门是奚止的将军,瘦九是个半兽人,仿佛也同奚止熟络。他虽是北境的王爷,其实同心良一般,此时却是孤立无援。
仁玺揣摩良久,暗想:“无论怎样,只要我和心良入了浮玉关,联络到墨圭骑,那就是安然无虞了。”他因此说道:“东门将军,不必你入关,只需将我和心良殿下送到关下即可。”
东门听奚止叫他王叔,又瞧他穿着北境服色,摸不着头脑问:“这位大人如何称呼?”奚止便道:“这是北境的仁玺王爷。”东门啊一声:“那么前几日在此盘桓不去的北境星骑,可是跟着王爷的?”
仁玺急忙点头:“正是!我入西境之前,叮嘱他们在此等候的啊。”瘦九听到这里,叹一声道:“王爷,你让他们在这等了三十来天,是也不是?”仁玺道:“是啊!不错!我这次进大漠,算来是一月有余啦!”
瘦九无奈瞧瞧东门,却道:“将军!我说的可对不对?咱们关内有人,不会为难银针松林。将军非说星骑是来追咱们的!”东门哼一声,昂首不语。奚止心想:“他在南境跟着嵩浅,没少被王殿星骑追杀,因而比常人要警觉。”她于是替东门找台阶问:“你们为什么从关内逃出来?”
瘦九抱拳笑道:“殿下,此地距离万仞山太近,殿下与王爷身份贵重,不可久处险境。咱们不如去银针松林,那里既安全,又离着浮玉关近。”
仁玺一听离关内近,立时高兴道:“就依你,速去银针松林!”奚止听他这样讲了,便向太黄道:“太黄辛苦,再去一去银针松林。”太黄仰天一嗥,那数十头雪狼王里便站出十来个,前爪按地听命。
太黄喉间呜咽,也不知吩咐些什么,雪狼齐声应了。便有几头走了出来,屈膝回望,叫奚止等人上去。青焰喉咙里低吼一声,也去奚止身边蹲下,红绿眼却盯着太黄。太黄像在沉吟,半响微微点头,许了青焰跟去。
奚止攀上青焰,太黄不再相送,往后退了几步,眯眼看着他们。奚止扭头看它,太黄眼中惆怅渴盼,像在问雪狼王为何不回来。奚止心里酸一酸,却找不着话安慰它,只是拱手一礼,朗声道:“多谢太黄!”
太黄微微点头,萧瑟转身,带着雪狼往冰湖深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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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浮玉之湖到银针松林,雪狼跑来路熟的很。除了奚止,余下诸人今晚头一次乘骑雪狼。等到了银针松林,仁玺头晕目眩,晃着腿道:“太快了,真是太快了!”
故地重游,没等奚止感慨,林中传来数声“布谷,布谷”的清鸣。奚止心想:“北境只有冻土,不事耕种,哪来的布谷鸟叫,分明是东门布下的暗哨。”
果然东门撮唇发声,学着黄莺呖呖婉转。暗号对上了,树上咚得跃下两个人,都裹着冰台草帘子,戴着冰台草匆匆编的帽子,像极了初入北境的夕生和周泉。他们猫腰小跑过来,唤道:“将军!”
东门点头,问:“林中无事吧?”来的是东门的贴身随从,听了便说:“都正常!”正说着,林里跑出四五个半兽人,领头的是大头,叫道:“九哥回来啦!”瘦九见大头迎出来,招呼众人道:“还是去我的酒铺子坐坐罢。”
大头见了雪狼,却吓得一缩,急道:“九哥,雪狼也进林子吗?”奚止知道半兽人惧怕雪狼,便向青焰小声道:“咱们入林子说几句话,你们……”她私心想回雪屋,青焰要走了只怕要迷路,因而凑近青焰道:“要么你等等我?”
青焰郑重点头,带了雪狼调头而去,只在左近晃悠。奚止便领了仁玺心良,跟着东门瘦九进了银针松林。她走在林中,看着奇形怪状的小屋,还有衣衫杂乱的半兽人,莫名觉出亲切。她与雪狼王初遇的那夜,一幕幕往事都闪了回来。
她回味雪狼王在银针松林的不可一世,在流波岛上的甘为俯首,心里又酸又甜,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这世上优秀的男子多的很,比如心远憨厚,菁荃朴直,还有心良的君子风度,只是比起雪狼王,他们都少了点什么。奚止又说不出是少了什么。
她默默跟着瘦九再次踏上木梯,揭开冰台草帘钻入酒铺,一瞬间眼花,像是看见雪狼王含笑坐在榻上,霜南霜冽挺胸昂首,侍立在侧。
瘦九不知她心思,招呼大家坐下,又捧了清水出来道:“自从我去了东境,这酒铺子无人料理,连寡淡酒水也没啦,只有清水了。”
仁玺奔波半夜,紧张得不知渴累,这时才觉足下发软,嗓子里冒烟。他抢了陶碗一气饮干,道:“奚止,你说要商议就快些商议,我们也好早些回去。”
奚止恍然回神。仁玺所坐之处,正是雪狼王当夜坐的地方,她怔怔看着仁玺,心想:“若是他在,此时要做何论定?”
她皱眉想着,心里忽然一动,脱口道:“王爷,你万万不可入关!”
仁玺奇道:“这是为什么?”奚止道:“王爷,你此次入西境,是把要去何处告诉了墨圭骑?”仁玺笑道:“西境广大,心良难找得很,我自己且不知去哪里,又如何告诉他们?”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他们知道我在五旗寨一带。”
奚止奇道:“五旗寨?”心良道:“五旗寨是木旗、火旗、水旗、土旗和金旗。矿场大多在这一带。王父怕我寻矿辛苦,因此建了五旗寨,叫我有歇息的地方。”
奚止便问仁玺:“王叔,那么墨圭骑知晓五旗寨吗?”仁玺道:“跟着我寻矿的护卫有四十人,日常分作两队,一队陪我入西境,另一队便在交界处等着。论起来,这四十人都跟着我进过西境,别的不说,五旗寨的方位他们是知道的。”
奚止奇道:“另有一队跟您入西境,那在哪里?”仁玺道:“留在土旗寨啦!大漠里缺水,跟得人多并不方便。”
奚止道:“王叔,你想一想,长春为何能寻到五旗寨,又如何知道蝗石矿的准确地点?”仁玺一愣:“你是说……”奚止道:“若是无人做内应引路,长春必然找不到你!”仁玺多么精乖,背上敷出一层冷汗,暗想:“我跟着心良寻矿的事,只有仁玑和几个星主清楚,别人只知我散漫游历,未知去处。难道他想害我?过了这么多年,他为什么又动这样的念头!”
他绝不肯说出来,只是笑道:“也未必有内应,或许星骑被长春捉拿了,严刑问出来的。”奚止冷冷道:“王叔!淳齐在浮玉之湖三十年,知不知道你从此处入西境?”仁玺一愣,尴尬着道:“怎么提起淳齐,此事与他何干!”
奚止听他一味推脱,只不说实话,索性默不作声。却在这时,外面凌空一阵清啸,那声音熟悉至极,瘦九立时蹦了起来,叫道:“是腾骥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