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找到那个男人时,他坐在铺着的床垫上,眼睛呆呆地盯向对面的墙壁发呆。索索唤了他一声,于是,这人便在打了个激灵后回眸瞥来……
他打了个哆嗦。
“祭祀大人……”
这般说着,男人小心翼翼的爬转回来,跪着给索索结结实实的磕了一个头。
“科蒙。”
隔着监狱铁栅,索索从头到脚将这人看了一遍。“你在后悔吗?”
“我本以为自己会死。”科蒙额头紧贴着地面。
他头发很脏,声音却出乎索索意料的清晰:“祭祀大人您准我活着,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是。”索索一应:“但我现在是说——马上就要被砍断手了,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后悔?”
“祭祀大人……我知道自己的身份。我是个正经的农民,我本就不该和他们掺和在一起。”
“手断掉后,你有别的去处吗?”
看着这个过分谦卑的男人,索索竟莫名感觉有点儿难受。
他蹲下身,尽可能放低语气:“要是你没地方可去,就来为我做事吧?”
“多谢祭祀大人看得起。”科蒙仍未抬头:“我家里还有家人,我不能抛弃他们。”
“我可以给你一笔钱,你可以将家人,还有需要带过来的东西都带回来。”说到这儿,索索叹一口气。他撑着膝盖,缓缓起身:“回去种地没希望的。而且,你回老家难道就不怕那几个快死了的废物们的家人找你麻烦吗?来为我做事,我不会亏待你的。”
“谢祭祀大人看重……”科蒙的声音中,略微掺进了一丝哽咽:“我、我谢,谢谢您的恩典…可是,我不能。我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除了种地,我什么都做不到。只有回家种地才是我应该做的,除了家里的那块田,我现在什么都不敢想……”
“但是,那几个混蛋的亲戚朋友……”
“祭祀大人,这点还请您放心。”这时,站在索索身旁的一个官员插了句嘴:“等他回去了,谁要是敢动他们家一根毫毛。那就是和律法作对、和全世界的祭祀作对,更是和万王之王陛下作对……”
“是啊。”另一个官员也抢话道:“真有人敢下手,那可就不是一个两个人的问题了。”
“……”
索索不语。
盯着伏在自己脚前的这个战栗着的大男孩。没来由的,他竟回忆起了曾经的自己。
“带他出来。”
既然如此……那就别再废话了。
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人生。每个人,也都有他自己坚持的原则和做出的选择。
“你要留哪只手?”
在监狱守卫开门夹着那大男孩出来时,索索问了一声。
但是,这人却只是抖。他的腿根本站立不住,而且,骚臭的尿味也开始从他的裤裆中散发出来——再一看,他果然又吓得尿了裤子。瞧着这个男孩,索索身边那三个道貌岸然的官员都笑了——可是,索索却始终扳着张脸。他并不认为这几人在遇到与这孩子相同的境遇时能表现得更好。说到底……这一切无非是社会经验、地位,以及钱财和智慧之间的山一般高的代差。
(如果我是他,我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命运交付给法律。)
如此想着,索索上前搀住男孩。
他简单安慰了对方几句,旋即便以眼色示意他人——咱们,是时候离开这儿了……
***
索索不认识别的医生,他只记得罗德姆医生似乎很可靠。因此,在他的强烈要求下,科蒙被他们用马车载到了罗德姆医生的诊所——一座用黑白两色涂出许多个棱形图案的,伫立在街头闹市里的木石建筑。
听了索索的解释,罗德姆医生立即表示这个手术他可以做。
将人的嘴堵住,绑起手臂并用利刃断手需要铜币一百二十枚。麻药的价格则很贵,倘若要在给犯人服用麻药后再断手,则需要银币三枚。
“来一百二十枚的吧。”
如此说着,站在索索身后的一个官员踏上前来,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闪闪发光的银币。
“多余的二十铜,就当你为行政府贡献了。市民。”
“……”罗德姆点头称是,他连忙接下银币。转身从好像刚接待过病人的医疗台上拽下才解下的绑带,进而将之快速缠在了脑门上……
“且慢。”
索索喝止住他,他不忍的回眸瞥了眼那已经昏迷了的科蒙。略作思索,便从自己的钱袋里再捡出两枚银币:
“这个算我的,你给他把麻药加上。”
“啊、啊?!祭祀大人,您不用这么破费的!”
刚刚给出一银币的官员立刻瞪大了眼睛。他慌忙又掏出两银来,忙不迭将之塞进罗德姆手里,再一把抢回索索刚给出的两枚钱:“这个钱大不了由行政府出。祭祀大人,您的钱我们可不敢用,再说了,您也没必要为了这种小子破费……”
索索没理他。
他抓着对方塞回到自己的手里的银币。又盯向罗德姆:“好好做。他是个好人,没必要受更多的苦。”
说过这一句,他便准备回身走到外面等——可是,刚踏出一步,索索便回想起了自己此行的来意。
他止步,回眸:“我得在旁边看着。”
“啊…………”
也就在他说出这一句的瞬间,科蒙悠悠醒来。
他张张嘴,先扫一眼周遭,而后便惊得缩起了肩膀,好似只被猛扑过来的老鹰吓个正着的小雀儿。
“……”
索索看了他一眼。
一眼,而后垂眸。但很快,索索便再次微笑着看向了这个男人:“你醒了。”
“祭祀……大人?”
“你惯用哪只手?”索索吸一口气,他再次问起了刚才问过却没得到确切回答的那个问题:“左手?还是右手?”
“……右手。”
“留下他的右手。”得到了这个答案,索索再次看向罗德姆:“拿掉左手。”
“祭祀大人……”科蒙张大了嘴巴。
他喃喃动了下嘴唇,却在犹豫许久后,一言不发。
……
在科蒙陷入药物昏迷的一瞬间,索索沉沉地舒了口气。
“呼……”
他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叫罗德姆先别动手。
掀开白色帘布,索索走出了被布隔开的手术间。在这间诊所中,视线所及处杂乱摆放着罗德姆平时会用到的刀子、放血的管子乃至于止血的纱布和药膏。房间之中,也充斥着药膏的焦香之气。
他感觉有点儿热。不是空气发热,而是他自己紧张、焦虑得要命。
一边强行稳定心神,他一边在这空无一人的房间中转了一圈,还时不时将视线瞥向窗外。在屋外,几个官员正漫无目的的聊着天。当注意到索索正在看向他们时,其中两人便好似发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似的笑着想往屋进——可是,索索却朝他们摆摆手,示意自己还正在做事……
是啊。
做事。
还得继续做这件事。
于是,他咬紧牙关。再度转身并一把掀开布帘闯进手术间,在这里面,罗德姆早已等候他多时……
“祭祀大人。”他向索索点头示意,索索则烦乱地将手臂摆向身前,以此还礼。
他在床边站定步子,目光在科蒙脸上停留一瞬。虽然仍有些不忍,但此刻,作为祭祀的他,却已经做好了亲眼见证这一切的准备。
“快点做吧。”
如此说过后,索索再不移动视线,而是紧盯着罗德姆手上的动作——从他用刀割开科蒙的皮肤,切断对方的手筋,再到他换了另一个工具强行破开、斩断科蒙的左手……血腥味和麻药的气味搅和在一起,它弄得索索很是恶心。但是,这依旧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
是的。
既然这便是祭祀应该做的。那么,他会做到最后。
……对于判刑,索索自认公正无比。
正因如此,即便有人因他的判决而断手,他也绝不会产生哪怕一丝的悔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