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水浓郁而味重，浅饮入腹，好似混淆了他心神与灵魂的位置。

他将残留的茶水一饮而尽，又伸出手指，探进杯子掏出里面已经被泡的发浮的叶片，轻捻着放在唇边，细细嚼动。

苦涩浮在舌尖。

老人微微蹭动身子，将干瘪的手掌缓搭在柔软的枕头上。而后，他移动右腿，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吧”声响，他重又调整好姿势，以一种令自己较为舒服的坐姿斜身倚靠在阔椅上，闭目养神……

嗒嗒……

他听到了脚步声。

而且，他知道对方是谁。

“请进……”

疲惫的声音中，暗含了一丝期待。

他在等这个人。

一年以来，他一直等待着这个男人。

而后，今天……

吱呀——

老旧的木门，再被推开的瞬间发出了一声鸣叫。

来人迈过略有些光秃的门槛，缓步闯入：“……”

他一言未发。

“稀客。”

老人仍未睁开双眼。

他稍侧过头，用自己还算灵敏的耳朵听了一会儿，这才缓声问道：“需要我请你坐下吗？”

“老人家……”

对方低沉开口。

相比起最初相遇的瞬间，他的声音更显压抑、沉重：

“您都知道了吗？”

“我说过，我从你身上看到了硝烟、血光，我看到你失去多数，看到你失去了一切……”老人慢慢仰头：“你抛弃了过去，抛弃了未来，还抛弃了我提到过的你的恩主——绝大多数的羁绊，你已经失去了。但这一切却已经到此为止了。”

“是么？”

索索沉吟一瞬，凄然一笑。

他继续向前：“我做错了绝大多数事——所有事，我都错了。”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老人仍紧闭双眼，好似目盲：“人生如此，人命如此。你仍活着，这同样是你的命——只是，我仍不明白一件事。为什么你还在这儿？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肯回来找我，还有……你还有什么放心不下？”

“我的爱人。”

索索止步。

他抿着嘴，低头笑着，眼中却暗含着悲伤与哀怆。

“如果那都是我的命，我接受。我现在只想知道，我和她，我们两个还能在一起多久？命运给了我多少时间，允许我、纵容我继续在这虚假的安逸中……活着。”

“如果你问的是先前的命运，我可以明确告诉你，它已经结束了。”缓缓地，老人睁开双眼。

他郑重地盯向索索：

“那团始终笼罩着你命运的黑雾，已经散去了。它磨砺了你的心神、改变了你的意志，你已不再是从前的你了。”

停顿一下后：“但我仍想告诉你的是，命运仍未结束。哪怕你逃脱了死亡与苦难，折磨与悲伤仍会伴你前行——这一次，你什么都不会再失去。会伤害你的只有那些每个人都逃不过的天数：理念、信仰、坚持、执着——他们是人，你也是人。我只想说，你永远都改变不了那些你喜爱着的人们，永远。”

“我不会问您之后还会发生什么。”

索索苦笑着，他再次向前，走到老人身边，进而……蹲下身，仰头看向对方：“你只需告诉我，欧丹……欧丹她，她会爱我么？”

“她会。”

“她会一直爱我么？”

“她会。”

“无论发生什么，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我背叛了任何人、做错了任何事，哪怕我站在了整个世界的对立面——她也会爱我么？”

“她会。”

“但是、可是人和人本来就不可能互相理解。”索索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然而，这个想要的答案却不是他敢于相信的。

他强辩着、争执着：“你连欧丹是谁都不知道！我从来没告诉过你，我没对你说过，我没告诉你欧丹是谁！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她是个多奸诈、狡猾的女孩。那是个聪明人，一个始终知道将一切放在秤盘上算计的聪明人！可你却说，你却说、她会爱我？”

“那么，你在怀疑什么？”老人笑了。

他垂下头，冷眼盯着索索的双眸，继而咧嘴一笑：“我只知道，你在问有关你妻子的事。”

“你是个幸运儿，至少你会得到一个永远支持你的妻子——无论你做了什么，无论你想做什么，无论你伤害了谁都心甘情愿永远支持你的妻子，你会得到的。我能透过迷雾看到认得命运，可我不知道那个所谓的你的妻子究竟是谁——倘若她名叫欧丹的话。那么，我想说的是，是的。”

一句话说完，老人重新直起脊背，向后一靠：“因为你只找得到这种妻子。”

“她不会背叛我？不会离开我？”索索敏感地侧目看向偏左侧，过一会儿，便再度盯向老人的双眼：“你说的都是真的？”

“她不会背叛你，却要担心你可能会背叛她。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厌倦她；或许有朝一日，你会怨恨她；或许有朝一日，你会反感她；或许有朝一日，你会轻蔑她；或许有朝一日，你会离开她；或许有朝一日，你会狠狠伤害她。”

“我不会的。”闻言，索索瞪大眼睛。他决绝道：“倘若她没对不起我，我不可能伤害她、抛弃她，更不可能厌倦她！”

说到这儿，他后退一些又猛站起身，以手指天：

“我索索·茶·艾尔米可以在这里发誓，就在这儿！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存在，只要我还能呼吸——只要她不背叛我，我，将永远是她唯一的依靠，永不离弃！”

“发誓很容易。”老人微微眯起眼睛：“可你做不到。”

“你都知道我什么？”索索猛瞥向他，眼中流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情。他再次后退两步，整个人好像只盯住猎物的恶狼般站定身体，又稍低下颚，抬眼怒看向这个曾为自己评算过一次命运的老人：“我失去了许多，一切！在那次分别后，你知道我都失去了什么吗？亲人、家、恋人、荣誉、还有我作为人的尊严、作为好人的尊严——我他妈已经将所有东西都丢掉了！”

呵斥着，愤恨着。

但他的愤怒与伤感却并未指向老者。

他只是，痛恨自己……

“我对自己的过去太麻木了，我是个自私的混账，什么都做不到、什么都没做到。”

说到这儿，他猛喘几声：

“可现在不一样了！你知道我在最困顿的时候都做了什么吗？你不知道，你永远不可能知道！我，我啊！我现在已经能保护任何我想保护的人了！只要命运不继续戏弄我，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人、再没有任何人能再次肆意欺辱我的人生。包括任何人，无论他是将军也好，官吏也好，国王也好……”

“是啊。”

老人轻蔑一笑，他稍别过头去：“无论他是哪里的总督，哪里的百姓，甚或是哪里的强军劲旅，现在的你都不放在话下。”

索索猝然愣住。

他张了张嘴，眼中、脸上写就的尽是惊恐。

好半天，他说不出话来。临到最后，索索只敢以惶怖的语调质问：“你到底知道多少？”

“每个人的命运都写在命中，我只是能隐约瞧见、看到人们命运——这并不稀奇。”说到这儿，老人笑了。

他咧开嘴，露出被茶水经年累月浸成的泛黄牙齿：

“兴许是一切，也说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