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容怯生生地在李胖子的身旁,找了一块空地,坐了下来,低着头,望着自己昨天晚上才洗白了的脚尖,默默地看着,不敢作声。
李胖子抬头望了一会太阳,啥也没瞅出来,他心里开始犯起糊涂来了,这太阳,有个啥?每天不都是这样吗,有啥值得让这个傻瓜蛋没完没了地傻傻地望着呢?这个秦慕容,是啥意思啊?不就是一个太阳吗,有个啥啊?每天这样没中没晌地傻傻的盯着瞅着,能望出个花来?他可是每天都是这个傻样,真是个糊涂蛋。这个傻瓜蛋,书呆子,看来只配我来使用。
秦慕容,人坐在这里。心,早放飞了。他在想,这人啊,可真是有意思啊,从表面上,我李胖子坐在一起,身体是如此的平等。可是,我们的心理差距,那是太大了,有天壤之别。他的心思,坦坦荡荡,所有的事情,全拿捏在他的掌控之中。我呢,心里是如此恐慌,忐忑不安,就像是打鼓的一样。命系一线,全在于自己对问题的认识、分析和判断的对错与否之上。这人啊,平等与否,不在于表面,这确确实实是全在于人当时所处的环境和地位。秦慕容的身体,虽然是已经坐了下来了。但是,他的心,却在怦怦乱跳,已经提到喉咙眼上,放不下来了。
秦慕容不想死,也不想作死。因为,从目前开来看,李胖子没有想要秦慕容命的任何迹象。可是,李胖子到底要秦慕容何去何从呢?秦慕容猜不透,这要看李胖子的心思,也要看上帝到底是啥个意思。如果,在这世界上,仅仅只是两个因素的对撞,那秦慕容的心,完全可以放下来了。可是,秦慕容心里,清楚的很。他完全处于一个弱势,而且是弱得不能再弱了。李胖子要想弄死他,在这穷乡僻壤,鸟不生蛋的地方,也就像要弄死一只蚂蚁一样那么简单。但是,这天网恢恢,是疏而不漏,人在做,是天在看,法律的威慑力,还是无时无处不在的。秦慕容有这个自信力。秦慕容心想,李胖子的心里也应该有这个胆怯。所以,秦慕容现在的整个心思,就是要动用自己的整个思维的智慧,与李胖子周旋。
李胖子扭过头来问秦慕容:“老孩,坐在这里,干啥呢?”
秦慕容望着李胖子的脸,心里面的小九九,上下翻腾,一点儿也不敢怠慢,认认真真地盘算着这个李胖子,到底准备要干啥子坏事情?可他嘴上却啥也没有说,只是盯着李胖子望着,似乎在等待着李胖子继续往下说。这两个人,都想从对方的眼睛里,读透对方的心思。
“门栓子,你是不是在心里盘算着,这个傻二蛋,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呢?这样死心塌地跟着我李胖子后面跑。我跟你把话说透吧。在这里,不仅仅是二蛋,这里的所有人,对我都是忠心耿耿。我叫他们往东,他们不敢向西。我叫他们打狗,他们不敢撵鸡。我叫他们下河,他们谁也不敢上岸拉稀。”
李胖子望了一眼秦慕容,观察一下秦慕容的面部表情,看看他有没有啥反应。
秦慕容的两只眼,眨也不眨一下,只是一个劲地瞅着李胖子的脸。他精力集中,似乎都没有敢用口水来运湿自己的喉咙。因为,他喉结动也没有动一下。他全神贯注,僵化成了一个活雕塑。
“能在咱这里蹲得住的人,每个人都一个复杂的背景,都有一串说不完的故事。要是会写书的
话,每个人都能写一本厚厚的书来。只可惜,我是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要不然,我才不蹲这个鬼地方吃碳灰呢。蹲在屋里,耍耍笔杆子,溜溜嘴皮子,闲在家里,拿着国家发的工资,那是多舒服啊。只可惜啊,我没有那个命。咱是啥命呢?说出来,也是一肚子酸水。这,只有咱自个儿知道。”
李胖子瞟了一眼秦慕容。秦慕容仍然像个木雕的大疙瘩一样,木讷地坐在那里。
“我以前,是咱这儿生产队的小会计。在咱这里,能识文断字不多。我呢,记个工分什么的,还能凑乎,勉强地干着吧。咱是干地里活的料,咱这里都兴这个。那些干不了地里活的,虽说是能识几个字,人家也没有眼拐子看他。就是大姑娘嫁人,也要嫁一个虎背熊腰的庄稼汉。文弱书生,就是小寡妇,也瞧不上这类人。说起能干活儿的庄稼汉,咱生产队,曾经有一个人,大号叫刘木头……”
秦慕容半晌插上一句话,说:“李老板,你们这儿的人,起名字,都是怪怪的。啥二蛋啊,石磙子,门栓子……”
“这,你就不懂了。咱这儿穷,生老病死全靠老天爷保佑。上辈子传下来的,说长辈们讲,起这样的名字,小人好养。名字起得太精贵了,那些妖精会来把他们带走的。”
秦慕容点点头,好像在表示,自己明白了。
“这刘木头,身材是五大三粗的。那个身腰,都和水桶一样,走起路来,多远就能听见他的脚步声。百把斤的东西,上肩就扛走了。抡起挑担子,他能跳起一两百斤的担子。说起他干庄稼活来,人人都竖起大拇指。
这人啊,没有文化,自然而然就缺少教养。刘木头这个人,浑身有股使不完的劲。他精力旺盛,田里的活儿干完了,闲着没事,他就到处碍事生非。有一天,我拿鸡蛋,到集市里准备换些大盐回来。我孩子他娘,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这不是人养的刘木头,他不怀好意,钻到我家的小麦地里,死皮赖脸地要帮我孩子他娘干农活。
第二天,我和孩子他娘上麦地里去做农活,我看见麦地中间,倒了一大片麦子,就像是有人在上面打滚似的。我看着我家那口子。她低着头,红着脸,啥也没有说。我想啊,她肯定反抗了。可是,这刘木头捉她,还不是和捉小鸡一样的。她不说,我心中也就猜出个七八分来。我肚里的气啊,是气得一股股的。拼命吧,凭咱这力气,还不是小鸡和老鹰斗,哪能斗过人家呢?请咱们那里的头头脑脑们,或者是长辈们来评评理吧,那还不是像请哑巴给评理一样,是有嘴也说出来。
在咱这穷得鬼都不生蛋的地方,人们自幼就有一种对贫穷的恐惧,对饥饿的恐慌,对金钱的羡慕。人们的眼里,只盯着钱。除了钱,人的眼睛,就和瞎眼一样,是啥也看不见。我去找谁说理呀?找谁说,也没有用。那时候,生产队与生产队之间,有时为了抢水,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那刘木头,往那里一站,就像是一垛墙。生产队里的哪个头头脑脑不偏着他,不袒着他。嗨,他们径直不是头,是头,也只是个萝卜头,遇到了事情,就把头埋到土里头去了。
去找那些长辈吧,还不如不找呢。他们家的那些漂亮小媳妇,要是有谁被刘木头瞄上了,哪还有一个能从他的手指头缝里溜掉呀?他们不也是在忍气吞声吗?他们才刁呢
,他们的本领,就是学会抓灰盖屎,从来不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不把屎往自己脸上糊。这个刘木头呢,和谁家的媳妇好,也就成了谁家的半个劳动力。嗨,在这崇尚金钱的社会里,人们满脑子都是在围绕着钱在想事情,其余的,哪有那些闲工夫考虑啊。
有一年冬天,大雪纷飞。冰天雪地的,田里啥活也没有。人们在家闲着没事。这闲事,也就找上门来了。一天傍晚,刘木头喝得醉醺醺,闯到我家来了。我是气得不打一处来。你这刘木头,你是来找死的,不能怪咱啦。他骚酒喝得醉醺醺的,还要找酒喝,大话连天的,说是冬天没事干,那就只有喝酒睡女人了。到我家,说这话,他是在找死。他逼着我,和我家那口子,陪他喝酒。
这刘木头,真是海量。他是喝得醉醺醺来的,在我家,他又喝了许多。不是我成心想灌他酒的啊,是他自己要喝的。他酒喝多了,趴在咱家的桌子上就睡着了。我那口子,也喝多了。她跑到屋里睡了。我气啊,我找来了一个棒槌,从他的背后,对着他的头,正准备往下砸。天不灭他,他醒了。
他站起来,看见我手拿着棒槌,迷迷糊糊地对我说,这么晚了,还干啥活啊,明天我来帮你干。他打了一个酒咯,说,今天真的喝好了。他用手指了一下门,比划着说,我回去啦。说着,他踉踉跄跄地打开门,一阵狂风吹了进来,把他吹得踉跄了一下,往后倒退了好几步。他走了。他还反身把门关好。可是,不一会,大风又把大门给吹开了。
我站在原地,浑身抖颤个不停。我是自己把自己给吓坏了。真的很危险啊。有时,人干起糊涂事来,就是那么一念之差。等酿成了大祸了,说什么,也晚了。后悔也来不及了。
几天后的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喝酒。生产队里的头头,把几个公安警察引到了我家。他们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当时已经被吓得六魂无主了,两条腿就像棉花一样,扶不起来,一点也不听自己的使唤了。我只好老老实实,如实回答。他们拿着雪亮亮的手铐,将我双手给铐起来了。我家里的那口子,哭得就像个泪人似的,瘫在地上。
一个安分守己的庄稼汉子,豁然之间,就变成了杀人犯。我的头,一下子就炸了。我,杀鸡,手都抖,怎么会去杀人呢?我被逮到该去的地方。那时候,兴拷打。他们拿着麻绳,沾上水,不停地拷打我。打累了,他们又用好话歹话来安慰我,劝说我。说什么,你说呀,你要是现在说出来了,我们还算你是自己坦白出来的。我们的政策你是知道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坦白从宽,那我真要把牢底坐穿啰。说不定,还会人头落地,早日投胎呢。抗拒从严,也许我还可以回家过年,又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了。
那时候,心里只是想,在这个世界上,啥最重要呀?活命最重要,其它算个球呀。人活在这世上,整天争争吵吵的,争个啥?只要能活着,有口饭吃,那就行。其它的,啥也别争个。啥是自己的?命都没有了,孩子他娘,还不是人家的孩子他娘啦。自己还有个啥?自己真的走了,什么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们气呼呼地说:你说不说?
我说啥呢?我真的什么也没有的说了。刘木头真的不是我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