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桐跟着刘靖初回了家,终于洗掉了满头的泡沫,他还借了他宽大的衬衣给她换。衬衣太薄,他怕她着凉,又拿了一张薄毯出来,直接扔过去,把她从头罩到了脚,她看上去像个站着的幽灵。
“披着吧,别带着感冒上班,吓跑我的客人。”
郁桐那晚不安分的心跳一直没有缓下来过,她披着毯子在刘靖初家里走来走去,就是睡不着。
半夜他口渴起来倒水喝,发现客房的门还开着,因为正对着阳台,他能看见她赤脚站在阳台上,毯子扔在旁边的藤椅上。她只穿了那件衬衣,风把衬衣鼓起来,大得好像能塞两个她,她像个瘦瘦薄薄的纸片人,怕是风再大一点就能把她吹跑了。也是奇怪,她就那么站着不动,画面也有一种难以名状的美感,比黑夜更容易令人心软。
他敲门问:“郁桐,这都几点了,你还不睡?”
郁桐笑着转过身来:“老板,我睡不着,我们聊天吧?”
有那么一个瞬间,刘靖初犹豫过,是不是事情过去了就不提了,但他最后还是没忍得住说:“其实,昨天白天我见过唐柏楼。”
郁桐一听,手指轻而急地点敲着阳台的栏杆,问:“呃,他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是的,得知是唐柏楼出面压住了盛骏威,刘靖初的心里是翻江倒海的。
唐柏楼把事情说出来,无非是因为自己在郁桐面前憋了气,想找个出气筒,又正好碰见刘靖初,所以故意奚落他,说他自己处理不了的事情还得一个小丫头替他操心。他也确实觉得颜面无光,当时脑海里面的自己好像飞到了郁桐面前,把她狠狠骂了一顿,诸如“你觉得我很没用吗”、“谁准你自作主张的”之类,但是,再想想,她的苦心和善意,岂能用来被指责?
他叹气说:“换作是以前的我,骂你一顿不说,还会直接把你炒了。”
郁桐问:“以前的你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刘靖初看了她一眼,黑暗中,她的眼神晦暗不明,带着一种跟她言语间的天真不相符的深沉:“现在是我问你,我同意你转话题了吗?”
“哦。”她有时候嘟着嘴“哦”一声总是能给人一种乖巧又傻气的感觉。
刘靖初问:“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你跟唐家人的关系?”
这也在郁桐的意料之中:“他都说了?”
“说了。”
“那你会讨厌我吗?”
“都说现在是我问你。”
“哦。其实也不是什么隐瞒不隐瞒的,只是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吧。我妈妈跟唐家的关系比较深,我呢,浅得很……”
“唐柏楼说,你很讨厌他?”
“呵呵,唐柏楼这个人偶尔还是会展露一下他的优点的,至少他说了实话。”
“我都不用问你为什么讨厌他了,他那个人,没什么值得喜欢的。”
“不是简单的讨厌他的性格或者人品,我是怕他。”郁桐认真地看着刘靖初,“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在不停地打工吗?”
刘靖初问:“为什么?”
郁桐说:“因为我始终觉得,唐家不是我妈妈能待一辈子的地方。总有一天,她会失去现在的一切。我们不能依靠唐家,只能靠自己。我怕那一天随时会到来,所以时刻都做着迎接的准备。”
刘靖初的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他是在哪里听过类似的说辞呢,为什么觉得有点耳熟?但他又想不起来了。
郁桐又问:“那我现在能问你了吗?知道了我跟唐柏楼的关系,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刘靖初坦白地说:“有那么一个瞬间吧。”
郁桐忽然不说话了。
刘靖初又问她:“唐柏楼有没有告诉你我和他之间发生过的那些事情?”
郁桐说:“他只说你以前恨他恨到差点拿刀子捅他,别的就没有说了。”
刘靖初说:“是啊,要不是有人阻止了我,我可能就真的去找他拼个你死我活了……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应该就不能坐在这儿和你聊天了。”
郁桐好奇地问:“你为什么那么恨唐柏楼?”
刘靖初若有所思,抿着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算了,反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过去就不提了,你知道我跟唐柏楼不和就行了。”
郁桐眼睑轻轻一垂,低声说:“还是你不想跟我聊了呢?”
刘靖初看了看她,笑了,说:“我都说了,就是一个瞬间,我真要是讨厌你,今天就不管你了。”
郁桐一脸认真地说:“但愿你说的是真的吧,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讨厌我。”
刘靖初问:“为什么这么说?”
郁桐说:“因为这个世界上喜欢我的人本来就很少了,如果再多一个讨厌我的人,我会觉得自己更可怜。”
刘靖初突然有点不知道做何表情,就愣愣地看着郁桐。
这是第二次吧?这个女孩子声音柔柔的,表情也淡淡的,只是说一句好似平实的话,却让人感觉那么不平实,还会在他心里敲击一下,令他好一阵唏嘘。上一次,她说习惯了,他就一直没忘掉。
阳台上没有茶几,只有两张藤椅并排挨在一起。后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郁桐也不知道。她只记得她睡着之前还在跟刘靖初说,她外公外婆还在世时,家里就有这样的老藤椅,两个人有时也不怎么说话,就一人一椅地坐着,阳台外是夕阳,阳台里的人白发苍苍,画面安静而美好。
有一次,坐着坐着,两个人越发紧靠在一起,妈妈说,他们是睡着了。
但后来,外公醒了,外婆却没有醒,身体已经冰凉了,压在外公的肩膀上,他竟也不觉得重。他说:“天冷了,给我老婆子拿件大衣来披着啊!”又说,“老婆子,别怕,走慢点,我很快就赶上来了。”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觉得他们是幸福的。
刘靖初也还记得郁桐刚说到这里,他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肩膀上滴了一滴凉凉的水滴。她才是真的睡着了,头已经不自觉地倒向他,他把肩膀朝她那边倾了一点,正好接着她。他没有喊醒她,还把自己的睡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再后来,他也睡着了。清晨,阳台正对着的远处高楼的缝隙里恰好能透过一片阳光,所以他能看见朝阳的一角,那天的晨光似乎特别美。
他恍然有一种不知道身在何处的感觉,因为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在自己家里的阳台上原来也能看见不错的风景。
靠在肩膀上的人也动了动,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他微微一低头,就看见她的脸红成了朝霞的颜色。
阿伊大概用了半分钟来消化老板告诉她的消息:在赶走盛骏威这件事上,是郁桐在背后默默地出了力。她嘴巴一撇一撇的,说:“是她又怎么样?那最初还不是因为她,盛骏威才会找上我们的!她这是自己惹了麻烦自己收拾,完全是应该的,怎么还变成她好像立功了,我们还得感激她似的?”
刘靖初轻轻地舀着一勺玫瑰酱在餐盘上绘图案,漫不经心地说?:“你记着就行了。”
阿伊吐舌头说:“老板,画风不对啊!”
刘靖初问:“我会画错吗?”
阿伊说?:“我不是说你的玫瑰酱,我是说,你对郁桐的画风不对啊!”
刘靖初眼皮一抬,问:“哪里不对了?”
阿伊想了想:“嘿嘿,其实我也说不出来,那就当我瞎说吧,你别理我,别理我……哎,我说小卓……”
小卓正好进来说:“都准备好了,老板。”
刘靖初擦了擦手:“嗯,那就走吧。阿伊,你锁门。”
阿伊锁了门走到停车场,才看见车子旁边除了刘靖初和小卓,还有郁桐。他们是要去安澜院做义工的。一路上阿伊都没有跟郁桐说过话,郁桐很尴尬,还想借送水跟阿伊搭两句话,但阿伊也没理她。等他们抵达安澜院,一下车小卓就跺脚:“哎哟,居然有蚊子咬我。”阿伊便从背包里掏了一瓶花露水出来,挨个喷过去,喷到郁桐面前,问:“你自己来还是我帮你喷?”
郁桐尴尬地说:“我自己来吧。”
郁桐刚伸手去接,阿伊却猛地按了一下喷嘴,花露水“噗”地一下喷在郁桐的手臂上,吓了她一跳。
阿伊哈哈地笑了:“好了啦,不装了!我阿伊这个人啊,跟谁能有隔夜仇呢?今天你踩我一脚,我就踩回去,明天我脚不痛了,咱们又可以一起愉快玩耍了,我可是大肚能容天下事呢!”
郁桐也笑了。
小卓边走边插嘴说:“哟嗬,明明是她自己整别人吧,反过来还说得好像她挺宽宏大量似的,脸皮也是够厚的啊!不过我倒是习惯咯,郁桐你也习惯一下就好。你看她的肚也确实挺大的,进地铁别人都想给她让座了。”
阿伊赶紧往小卓的小腿上踹了一脚,说:“呸!哪有?”
小卓说:“就那次……那次,老板跟我一起的,我们都看见了。郁桐,?不信你问老板去。”
老板已经快走几步进了安澜院大门,回头说:“问问问,问什么问啊?你们三个腿短是不是?走快点,别人都到了……”他只顾着回头说话,没注意前面路边有一条石凳,他一脚过去,膝盖跟石凳一撞,痛得眼睛一闭,嘴都歪了。他却又想保住仪态,便拼命忍着,背还挺得老直。
后面三个人立刻一人一句地说:“哎哟,腿长了不起,腿长还得撞!”“撞了还得疼!”“疼了还得装!”
三个人互相击了一下掌,哈哈大笑。
郁桐很久都没有笑得这么开心了,记忆之中,上一次大笑还是很多年前。那是她生日的时候,林晚想带她去吃高级酒店的自助餐,她觉得贵,怎么都不肯去,后来就把林晚带到了当时学校旁边的一个自助烧烤店。她说,她最多吃这个就满足了。母女俩烤了大盘大盘的白菜和茄子,还喝了点小酒,吃完回家一路走一路还唱着歌,林晚唱跑调了,她就哈哈地笑。
那时候,林晚摸着她的头说:“女儿啊,只要有你,妈妈再辛苦都觉得快乐,知足了。”
但后来的林晚也是摸着她的头,说:“女儿啊,妈妈想给你争取更好的生活,咱们不能一直都这样啊!”
两句都是真心的,她明白。
这天,除了十八楼的四个人,义工组织心鱼社还来了九个人,任务是协助安澜院员工做半年一次的大清扫。
负责打扫花园的、宿舍的、办公室的等等,分派下来以后,郁桐和刘靖初负责跟主任一起打扫整理室和档案馆。郁桐和刘靖初一人站一个梯子,把格子架最上层的一些储物
盒取下来。主任在底下接着,一边接一边解释说:“这里面有些东西的主人已经不在安澜院了,有自己偷跑出去下落不明的,也有被亲人接走的,最多的是去世的。通常遇上这类情况,人虽然不在了,但东西我们都会再保管几年,因为有可能还是会有家属来找,我们就尽量还给家属。”
主任又说:“一会儿你们挨个看看标注日期,如果超过了三年,就归到一起,我再统一拿去扔掉。”
郁桐很专心,有一个盒子比较靠里,她伸手够不到,脚不自觉就踮了起来。
刘靖初见状急忙喊道:“喂,你是站在梯子上,不是平地,你踮脚容易摔的,有没有常识啊?”
郁桐努嘴说?:“我站得稳。”刚说完身体就摇了摇,她急忙扶着架子,紧张得直喘气。
刘靖初笑了:“站得稳吧?”
郁桐做了个鬼脸,故意再踮了一下脚,够到了那个盒子。那是她面前的格子架上最后一个盒子了,她抱着盒子得意扬扬地下来,说:“老板,专心干活吧,我这个当员工的都比你利索。”
他立刻回嘴:“是啊,要不怎么你是卖苦力的员工,而我是坐镇指挥的老板呢。”
郁桐翻了个白眼,把盒子放到桌上,一看侧面贴着的日期标签,是去年八月,嘀咕道:“嗯,这个是要留的。”刚说完,她忽然愣了一下,重新看着盒子上的标签,标签上除了日期,还有人名。
这个盒子里的物件的主人名叫郑希!郁桐鬼使神差地慢慢地打开了盒子。
盒子是最小号的,里面的东西不多,有一块手表、一个只装了少量现金的钱包、一块手帕,还有一个打火机和一个微型相机。
这时,刘靖初也从梯子上下来了,伸着脖子过来看了一眼,说?:“真有人用这部相机?”
郁桐忙问:“用这部相机很奇怪吗?”
刘靖初说:“这款相机是前年瑞士一家顶尖的电子企业推出的,号称极致款,不仅能照相摄像,高清的画质远非大众相机能比,还有复杂的编程,兼具针孔、窃听、克隆还有什么极速追踪之类的功能。这根本就已经不是一台普通的相机了,而且售价也在十万人民币以上。对一般人来讲,用这种过高配置的相机就等于杀鸡用牛刀,所以很少有人买,听说当时全球买家都不超过五十人。还有人断言说,如果把这些买家都搜集起来,估计就能抓获一大批间谍。”
“是吗?”郁桐暗暗想,一般人不用这种相机,但如果相机的主人是私家侦探,那就不奇怪了吧?她把相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又看,跟着又注意到盒子里的手帕下面还压着一张白纸。她把手帕移开来看,原来那是一张名片,跟她在唐家花园的喷水池旁边捡到的那张一模一样。
这个郑希果然就是那个郑希,就是那个私家侦探郑希,就是当初从火海里救了郁桐的那个人!
郁桐曾经试过拨打名片上的电话号码,但无论是移动电话还是座机,都是欠费停机。她甚至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找过郑希的侦探社,那是在一栋商住两用楼里面,她找是找到了,但屋子是空的。听大楼的管理员说,那间屋在好几年前的确是被两个人租用做侦探社的,但侦探社早就倒闭了,那个地方后来换了好几任租客,早就和郑希没关系了。郁桐原以为自己找不到郑希了,却没想到此刻竟然又有一张同样的名片如命运的旋涡一般再次转到了她的手里。
郁桐急忙又再看了看盒子里其他的东西,除了相机和名片以外,最吸引她的就是那个金色的打火机了。长方形的有圆角的打火机,形状上并没有任何特别,倒是正面的浮雕图颇有点狰狞,郁桐不禁多看了两眼。她以前就看见过那幅图,那是国外一位名家的作品,图中的该隐披着兽皮,高举利器,正准备砍向他的弟弟亚伯。亚伯躺在地上,胸膛已经被剖开,满地的鲜血和内脏。亚伯早已经死了,但该隐愤怒未消,还想不断地折磨亚伯的尸体。该隐杀亲,这是《圣经》中的一个故事。
虽然被浓缩在这个小小的打火机上的名画已经失去了色彩和细节的冲击,但郁桐还是能想起她那次无意间看到这幅画的时候受到的视觉冲击和不适,是以她握着打火机的手不禁微微抖了抖。她察觉到打火机的背面也有细微的不平,翻过来一看,背面刻了两个英文字母——
M和……
第二个字母是什么郁桐还没看清楚,主任突然出声了:“哎,郁桐,别看里面的东西,分辨标签就行了。每一个盒子装的都是别人的隐私呢,不能看,知道吗?”
“哦。”郁桐有点不舍地把盒子盖好,又问,“主任,这个郑希人在哪儿?我能去看看他吗?”
主任想了想,说:“郑希啊?他年前就去世了。”
郑希是在去年八月被送入安澜院的。他遭遇了车祸,大脑也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抢救之后,视力模糊,意识不清,整个人都痴痴呆呆的,也不怎么说话。听撞了郑希的那个司机说,那次其实是郑希横冲马路,责任在他自己身上,但司机还是愿意担负起抢救他的费用,后来因为没办法联系到他的亲人朋友,就把他转到了安澜院。新旧年交替的时候,郑希突发手术后遗症,没几天便走了。
盒子里那块手表就是在郑希出车祸的时候摔坏的,指针一直停在了发生车祸的时刻。
日期也是有的,主任说,是八月十号。
八月十号的晚上八点十分。
这个信息在郁桐的心里忽然又是一顿猛敲,她要是没记错的话,郑希出事的时间跟他救她的时间只相差了一刻钟。也就是说,郑希在离开唐家别墅之后就被车撞了,而被撞的地点就在别墅附近。
郁桐很是惋惜地把郑希的物品理了理,郑重地交还给主任。这时,她妈妈林晚给她打了电话过来。林晚说,唐舜突发脑中风,在家中的浴缸旁边昏倒被撞伤,现在已经被送往妙心医院急救了。
郁桐急忙从安澜院赶去妙心医院,她到医院的时候,唐舜刚被安置到私家病房,已经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半身不遂的状况十分严重,行动和语言能力都受到了影响,别说下床走动了,现在就连意识也不清醒,说话也不能。
医生说,唐舜如果早对自己已经亮起红灯的健康状况加以重视,或许还不至于是现在这样的结果,现在他想要完全康复的话,概率是很小的了,他们只能尽力医治他,但前景并不乐观。
病房里,林晚无精打采地坐在沙发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病床上已经昏睡的唐舜。
唐柏楼也在,他站在窗边,反复地拨弄着手里的打火机,火焰明明灭灭,他的表情看不出悲喜,但是,每当火光亮起时,他的脸被映红,眉宇间就会显露些许阴柔,给人深不可测的感觉。
唐树恒因为正在外地出差不能赶回来,来的只是他的未婚妻夏冬瑾。
又过了一会儿,还有三位唐为影视公司的董事也来了,其中有两位是跟唐舜一起“打江山”的“老臣子”,也是唐舜多年的至交,还有一位是唐舜的表叔。这位表叔在唐舜最落魄的时候借了一笔钱给他,让他赚到了他人生里的第一桶金。后来,唐舜就用这第一桶金租了一个街边铺面,买了一张办公桌、两台电脑和一部打印机,开始接一些打印复印或者名片设计之类的生意。当时,那家店就叫“唐为”。后来,在做生意的过程中,唐舜认识了住在附近的一位电影导演,导演经常到他店里打印合同、剧本之类的东西,两个人从买卖关系变成了朋友关系,他就跟着这位朋友接触到了很多年前还并不发达的娱乐圈。再后来,唐舜不想再做街边小生意了,而想和导演一起投资拍戏,但需要更多的资金,这时,表叔再次借了一笔钱给他。
所以,后来当唐舜的公司越做越大,渐渐成了圈内数一数二的大公司时,他也一直都记着表叔当年对他的支持和信任。他这个人虽然不见得有多大方,对这位表叔却是尽心尽力地在报答。
后来公司向内部招募股东,唐舜便给了表叔一个便利。他说即便表叔不替“唐为”做事,只要表叔愿意入股,公司的董事会就有表叔的一席之地。表叔原本也是企业家,六十岁便退出了商场,打算过点轻松的日子,但轻松了几年,又觉得光阴虚度。既然唐舜开了这个口,表叔便不仅入了股,还利用他以前的人脉替“唐为”开路,参与了“唐为”的一些项目。到现在,表叔手握的股份数量仅次于唐家父子,在董事会已经是位高权重的一个人了。
表叔已经七十多岁了,但精神状态看起来仿佛不过六十出头。他一进病房就看到了站在窗边的唐柏楼,却把目光移到林晚身上,声如洪钟地问:“小林,阿舜现在是什么情况?医生怎么说的?”
林晚暗暗瞟了唐柏楼一眼,恭敬地站起来,把刚才医生说的那番话向三人重述一遍。
林晚说着说着,门外的一点响动打断了她。屋内众人都往门外一看,发现来了一个娱乐报的记者,唐舜中风的消息第二天便成了那家报纸的头条。
作为国内势头正强的娱乐大公司之一,“唐为”近年来签了不少的当红艺人,也出了好几部热播大剧。大老板入院,艺人们纷纷前来探望,他们一来,医院就热闹了。举着相机守候在大大小小的通道处的记者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稍有心切的,直接趴在唐舜的病房门口偷听偷拍也做得出来。
林晚要照顾唐舜,还得应付前来探病的艺人和苍蝇般的记者,已经连着几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郁桐担心妈妈,于是常在医院和别墅两头陪着她。有一天,她们吃过晚饭回病房,刚出电梯就看见走廊里乱糟糟的。唐柏楼正把一名记者推到墙上,周围还有七八个记者,他们纷纷围过来调解。
唐柏楼眼睛一瞪,恶狠狠地说:“我让你们给我安静一点,听不懂吗?要拿新闻我不管你们,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但是别影响到这儿的其他人!”
被推的记者嬉皮笑脸地说:“唐少,您就给个准话吧,听说今晚孙碧霖要来探望老爷子,这消息可靠吗?您也知道,孙碧霖之前因为解约的事跟‘唐为’闹得那么僵,她要是真来,是不是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毕竟她现在是国内风头正盛的年轻小花,要挖一点她的新闻也不容易是吧?”
旁边有个女记者看这访问的架势既然拉开了,索性跟着问:“唐少啊,唐总的病到底怎么样?脑中风的事,您也知道可大可小,医生是怎么说的呢?还有啊……‘唐为’现在谁主事呢?”
“听说那个孙碧霖跳过公司私下跟商家谈代言,老爷子亲自下令说要雪藏她,这是真的吗?”
“‘唐为’说到底是你们唐家的产
业,是唐总一手掌控的,他会指定继承人吗?是不是也像古代那样传给长子呢?”
“还有还有,你们的对手柏图影视最近动静不小,下届电影节,他们……”
记者们七嘴八舌地又问起来了,刚才也是这样,就因为闹哄哄的,闹得整层楼都跟炸了锅似的,唐柏楼才会发火。林晚和郁桐站在护士台旁边,借贩售机挡着,等唐柏楼把记者们都赶走了以后才过去。
郁桐见唐柏楼走到隔壁病房的门口,把微微开着一条缝的房门拉过来,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地关上。正好护士过来了,准备开门进去,唐柏楼伸手一拦,问:“喂,你进去做什么?”
护士茫然地说:“就是例行的打扫啊,今天的房间消毒我还没做呢。”
唐柏楼说:“现在不用,你等里面探病的人走了再来。”
护士明显不满,酸溜溜地说:“我说唐少,听说这里面住的不是您父亲吧?您怎么还管到隔壁病房来了?”
唐柏楼掏出名片,往护士怀里一扔:“这里,报我的名字,七折。”
护士抱着那张名片,一边嘀咕着?“谁稀罕啊”,一边高高兴兴地走了。护士一走,唐柏楼的目光就又回到了那道门上。他盯着门,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看起来有点无奈地离开了。
他的背影在刚经过一番热闹之后安静下来的医院走廊里显得过于落寞,他看起来好像都不如平时自信了。
郁桐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唐柏楼,就忍不住好奇地多看了他几眼。
唐舜隔壁的病房里住的是一个跟郁桐的老板差不多年纪的年轻男人,有时候那间病房里有人进进出出、开门关门,郁桐看见过他。每一次他的状态都是一样的,安详熟睡,纹丝不动。有时候还会有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孩来看他,长时间在病房里陪着他,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在病床边安静地坐着,凝望着他。郁桐只觉得那个姐姐看起来有点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郁桐也不知道,在这间病房里的这两个人跟自己的老板刘靖初有那么深的渊源。
关着门的病房里,以瑄听见门外的吵嚷声消失了,看见门缝下的影子也缓缓移走了。她慢慢地站起身,又帮病床上两年如一日安静躺着的姜城远整理了一下被盖,说:“我也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以瑄刚下班就来了,早就听护士说,隔壁原本空置的病房住了人,是唐为影视公司的董事长唐舜。她心道如果唐舜长期留院,自己总有一天会跟唐柏楼碰个正着,今天倒是真的碰着了。
以瑄在病房里坐了一会儿之后觉得有点困乏,就想趴在床边小睡一会儿,还没有睡着,一阵风轻轻吹开了没有关紧的房门,门外记者的吵嚷声一下子都涌了进来。她正想出去看个究竟,唐柏楼的声音便传进来了:“都给我闭嘴!安静一点!还有……离这道门远点。退!都往后退!”
门缝正对着以瑄的背影,外面的人应该能看见她。她似乎明白了什么,于是趴着没动,继续装睡。
以瑄走出医院大门,远处一辆红色跑车慢慢靠近,开车的人按了两下喇叭,声音吸引了她。她转头一看,一脸的轻蔑和无奈:“唐柏楼,你还真是阴魂不散呢!”她说完继续往前走。
唐柏楼慢慢开车跟着她:“所以,在病房的时候,你就知道我在外面吧?”
以瑄说:“挺不想知道的。”
唐柏楼邀功说:“我就想看你安安静静睡个好觉。”
以瑄停下来,瞪着车窗处那张脸,问:“你觉得我能睡个好觉吗?”
唐柏楼明白以瑄所指,当年害得姜城远摔伤昏迷的魏杨就是替唐柏楼做事的。如果以瑄和姜城远不是无辜被卷入了当年唐为酒店的那场风波,姜城远就不会成了植物人,归根结底,都是幕后黑手唐柏楼在兴风作浪。
以瑄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就认识了唐柏楼,而她工作的沈宫文化传媒公司也与“唐为”有过一些合作。唐柏楼风流成性,花花公子的名号早就是响当当的,他刚认识以瑄的时候,不是没有打过她的主意,但她软硬不吃。他驯服不了这匹“胭脂马”,但越是得不到手,他对她的兴趣反而越浓厚。
有一次,魏杨知道唐柏楼对以瑄有意思,于是就用了下三烂的手段把以瑄迷倒,送到了唐柏楼的私人别墅里。幸亏以瑄机警,最后不但逼使唐柏楼没敢动她,还让他亲自开车把她送了回来。
以瑄对唐柏楼,一开始是不屑,后来成了厌恶,姜城远出事以后,她对他就是痛恨了。
男性的尊严与好斗令唐柏楼没能免俗地对以瑄越发感兴趣,她越是不想见到他,他就越想在每次见到她的时候提升自己的存在感。前几年,因为工作上的需要,以瑄有时不得不接触到唐柏楼,直到她去了首尔,这个人才总算在她面前消失了。
以瑄记得上一次见唐柏楼,还是在动身去首尔之前不久。那天,唐为影视公司举办二十八周年庆典,庆典结束,唐柏楼喝得有点醉,但非要自己开车回家。他开着车经过一个公交车站时,看见几个高中生在站台乱涂乱画。他们涂的是一张海报,就是当时以瑄的游戏代言宣传海报。
高中生里面,有一个女生向自己喜欢的男生告白被拒绝了,男生说这个女生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喜欢的类型是像苗以瑄那样的,于是这个女生就带着她的朋友来涂画海报泄愤。
唐柏楼把刹车一踩,下车横穿马路就过去了:“喂,小兔崽子,都给我住手!你们听见没有?别再画了!……”
五分钟后,唐柏楼被推倒在地上。几个男生围着他,对他嘲笑打骂,他竟然不急不气,就那么瘫坐着傻笑。
过了一会儿,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见有人下车,高中生们相互递了个眼色,唱着歌走了。
唐柏楼依然坐在地上,什么有钱公子哥的派头都没有了,衣服凌乱,看起来邋里邋遢的。一双白色鞋子的鞋尖映入眼帘,他抬头一看,半眯着眼睛笑得更开怀了:“苗以瑄?你怎么在这儿?”
以瑄是从那辆公交车上下来的,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准备绕过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了脚踝。
她说:“唐柏楼,别借醉装疯,松开你的手。”
他喃喃地说?:“是,我是疯了,真疯了!他们在你的海报上乱涂乱画,我竟然受不了!”
当时,以瑄心里若说一点都不吃惊是假的,她没想到那个一向狂妄自大、心狠手辣的唐柏楼那天竟然会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那天的他,锋芒尽掩。他说:“姜城远的事,你不应该怪我。”
以瑄只是冷笑着,没说话。
唐柏楼说?:“是魏杨啊……魏杨造成了这一切!我只让魏杨处理檀雅,可姜城远自己要插手,他不是自找的吗?”
以瑄说:“我不想听你废话,你松手。”
唐柏楼还抓着以瑄的脚踝,抓得更紧了:“我不松!”他突然有点像个耍无赖的小孩。
以瑄不想再和他纠缠,索性使劲地蹬了一脚。他被高跟鞋的鞋尖踢到胸口,吃痛松开了手。手一松,他上半身往后一仰,头撞到了站牌。他两眼发直地盯着前方,说:“苗以瑄,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跟你成为敌人,最初认识你的时候就不想,后来、现在就更不想了。”
“你知道吗?我现在竟然有点庆幸,那次魏杨把你送到我别墅的时候,我没能对你怎么样。如果我真对你做了什么,我就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这么坦然地为了你的一张海报而当街撒野了。”
“苗以瑄,真的,谢天谢地我没有伤害你!”
那天之后,以瑄就没有再见过唐柏楼了。而酒醒之后的唐柏楼就像忘记了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一样,依旧是原来那个身在万花丛中的人,甚至对任何有关以瑄的消息都显得很不屑。
但是,那些他所不屑的消息仿佛跟他有仇,偏要往他的耳朵里面钻。
以瑄团队在首尔的项目遇到了问题,以瑄有接拍广告的机会,以瑄错失了广告机会,以瑄提前终止了代言人合约,以瑄回国了……这些,唐柏楼知道的不比刘靖初少。他也知道她经常会到医院看姜城远,父亲住院后,他每次来医院,经过隔壁病房时,都会有意无意地朝里面望几眼。
他其实有点害怕看到她,因为每次看到她的时候,她眼睛里的轻蔑和仇视都会狠狠挫伤他。在她眼里,他比不上一堆垃圾、一摊烂泥,比不上一只猫、一只狗,这是他在其他人面前从未得到过的待遇。
但是,他又更渴望见到她,他想见到她在自己面前鲜活真实的样子,哪怕被她骂,被她恨,那都是这世间与众不同的一道风景。
唐柏楼尽量做出从容的样子,问以瑄:“你去哪儿?我送你吧?”
以瑄想了想,一步一步走到他的车门旁边。他以为她要上车� �,就高兴地把车彻底停了下来。她却趴到车窗上媚眼如丝地看着他,问道?:“唐柏楼,我去首尔之前,你跟我说过一些话,你还记得吧?”
唐柏楼隐约觉得气氛不对,没有出声。
以瑄笑了笑:“我其实挺想问问你的,你不会是爱上我了吧?”
唐柏楼又一次丢盔弃甲,竟然什么气势都拿不出了,就只是把方向盘抓得紧紧的,眼神里竟然有几分认真。
以瑄说:“你千万别爱上我啊!因为我觉得,你很恶心!”
唐柏楼心里狠狠吃了一刀,那刀子捅得他鲜血淋漓。“你很恶心”四个字,从苗以瑄的嘴里说出来,于他,竟然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气势。唐柏楼突然猛按一阵喇叭,以瑄却昂首挺胸地扬长而去了。
唐柏楼疯了一般开着快车在城里乱冲乱撞,什么交通规则都不管了。开到会所,他喊来了一群朋友,花天酒地玩到了半夜。散场之后,他带着一个风骚妖冶的美女回了家。然而,疯狂的缠绵之后,唐柏楼睁开眼睛便听到身旁的女人问他:“苗以瑄是谁?你整晚都喊着她的名字,人家吃醋了哦。”他想他是彻底疯了,他疯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了那女人一巴掌:“你是什么东西?你有资格吃醋?别把自己跟她比,你跟她没得比!立刻滚出我的房子!”
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这样的造诣,他唐柏楼竟然达不到了。
……
这时,助理的一个电话把他从粉身碎骨的状态里拉了回来:“喂,唐少,出事了!有人把你出现在宋冉家楼下的照片传给记者了!”
“什么?”唐柏楼噌地从床上站起来,把手机对着窗户一砸,“啪”的一声,玻璃裂开了一大片网状的纹路。
“郁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