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游跑跑停停,如此又过了七日,手里的尸体也变质而发出阵阵腐臭味。
可他仍旧不放手,蓬头垢面,衣衫上全是血渍,呆呆的信步而走,视任何人都如无物。
忽听身后一人大叫道:“喂,疯子,给我站住。”
那人似是一位普通的山民,其后跟了一台大轿,轿旁围着上百人。
而那轿中正襟危坐,高高在上的正是他弟弟幕南山。
那上百人分为各派弟子,指指点点交口接耳的议论着眼前这疯子。
但听南山冷冷问道:“你可看清楚了,是不是那小贼?”
那山民点头哈腰应道:“回盟主,小的跟了他几日,这疯子奔行如飞,可转来转去,不知为何总会转到这山顶上来。
我瞧这疯子的身法和模样,仔细一对照,多半错不了,就是他了。”
南山双足一点,纵出大轿,向那疯子凝神看去。
只见此人一头乱发遮住了脸,一半黑一半已经花白,只看背影略有相似。
正有所疑,勐然瞧见了他手里抱着的女尸,不由大怒道:“小贼,果然是你。”
原来云游心神损伤,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神色也苍老了许多。
他这样狂奔狂笑,引得山民大为好奇,有人发现这疯子依稀便是盟主南山要寻找的大仇人,便带来了此地。
云游全然不闻,只抱着尸体呆呆向前一步一步走去,南山倒是对他的功夫颇为忌惮,不敢擅自动手,指了指那领头的山民,喝道:“你,上去试试……”
那山民亲见云游功夫深不可测,跟踪也只远远随在其后数丈之外,叫他上去,那不是去送死么?
是以全身发抖,害怕道:“小……小的不敢。”
南山一怒:“一个疯子怕他做甚,你不去,老子一掌毙了你。”
说罢,作势欲打,那山民权衡一番,咬牙道:“我去,我去……”
鼓足了勇气向后助跑一段,跑至云游身后尺余,勐踹一脚,立时缩回,就像小孩子打架,偷袭得手一般。
岂料这软绵绵的一脚,竟也将云游踹得向前栽了一跟斗。
原来云游七日七夜为小仙女输送真气,又连着七日七夜狂奔乱吼,此刻已然精气耗竭,成了一个人尽可欺的无助孩童,没了半分功力。
这一脚踹到,小仙女的尸体也跟着向前滚落。
云游大骇惊醒,向前一扑,又将清羽灵搂进怀里,小心翼翼的去了她脸上的碎沙尘屑。
口里自言自语说:“小仙女是我的,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要和我抢。”
此言一出,余人互相看了看,登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他真是疯了,哈哈哈……”
南山冷冷笑道:“既然是个疯子,诸位有仇报仇有冤报冤,尽管去吧。”
这些各派弟子实也和云游无什么深仇大怨,许多新入门的弟子甚至人也没见过。
只因云游有了一个魔教魔头之名,为了彰显正义,便一窝蜂的涌了上去。
而云游则紧紧护在清羽灵的尸身上,大叫道:“不要,不要伤了小仙女,求求你们……”
他自己已被打的鼻青脸肿,鲜血长流,浑不在意,倒是见人一脚踹到了清羽灵的尸体而愤怒一扑,抱着那人大腿,张口便咬。
那人“啊”的一声叫痛,反手便扇了云游一巴掌,破口大骂道:“狗崽子,还学会了咬人?你不是很能打么?给老子站起来打呀,哭鼻子也没用。”
众人哄笑说:“这原来便是那魔教魔头?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没想到就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哈哈哈……”
“看来江湖传言当不得真,什么神仙圣人转世,御剑飞行,吹得天花乱坠,呸,全是假的。”
一人见了云游戴着的银龙面具和手套,嘿嘿一笑:“这两样宝贝看起来不错,拿出来献给盟主。”
南山冷眼旁观,微微一笑。
余人见盟主喜欢,也要讨好,纷纷伸手去掏摸他身上还有无其他宝贝。
云游被这群人踩在脚底,全无反抗之力,任由他们上下其手的羞辱。
不意那人掏出了一块红布包裹的物事,打开一看,却是一支粘好的裂笛。
扫兴一丢:“什么破玩意……”
那残破的短笛摔在地上再次裂开,云游一惊,挣脱了出来,急忙去俯拾。
众人看着他这般疯样都是哈哈大笑。
南山一挥手,冷冷笑道:“够了,欺负这样一个疯子也没什么味道,把那女尸给我抬回来,他不配……”
云游本也没疯,只是伤心过度,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耗尽了真气而已。
听此一言,立时紧抱了清羽灵的尸体,向后踉踉跄跄的退到崖边,大叫道:“你们别过来,再要逼我,我就跳下去。”
这悬崖云雾缭绕,深不见底,一眼望去全是白色的鸟鸟雾气,便如那天上的白云掉落在了半山腰一样,教人望而却步。
这群人本欲强取豪夺,待见云游此举,登时一愣,骇然相顾,不知如何是好。
只听南山冷冷一笑:“你要投崖自尽,那好的很啊,总算是良心发现。
那些为你害死的人也该瞑目了。”
云游一凛,心想为我害死的人?是的,我这一路走来,但凡和我亲近之人都没有好结果。
我就是一个不祥之人,所到之处都是灾难,高手,真虚道长,玄空道长,干娘,如影姑娘,溪辞妹妹,奶奶,顾姐姐,蛮子,孤魂野鬼等等这些,就连小仙女也是因我而死。
我是谁?我一心为了所有人,而无相圣殿也一直以去欲为本,那到底什么才是欲望之源?
武林各派争斗仇杀最终为的却是那圣殿内的珍宝秘笈,而水星城一心要争的,却是要拥我为一城之主。
欲望之源,欲望之源,那这真正的源头不正是水星城么?
而水星城背后的欲望之源不正是……正是我自己?
所有的一切源罪都是出于我自己?
是非对错,恩怨情仇,圣人大盗,正义还是邪恶,所有的一切都源于我的一念之间?
“是的,我有罪,我罪无可恕,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自己亲手毁了小仙女,毁了水星城,毁了这一切……”
云游自言自语,让众人听来都是莫名其妙。
南山冷冷道:“看来是真疯了,跳吧,跳吧,让这一切都在你身上终结。”
云游抱着清羽灵的尸体,缓缓转身,蓦地瞧见那对面山腰上赫然出现了几个大字“落云谷”。
他先是一惊,随而仰天长笑:“哈哈哈……落云谷,落云谷,我幕云游命该如此,果是天意安排,连地也给我选好了。”
云游想到自己曾经无数次发誓说到若有违此誓,必定身入万丈深渊,不得好死。
不意一语成谶,乃是随心所愿。
他只想结束这一切,什么也不再想,双眼一闭,抱了小仙女,纵身而下。
南山和众弟子都是惊呼一声,不料这疯子当真跳了下去,同时快步跑到崖边,探头下望,只见云雾封山,哪里还有人迹?
自后江湖上便言道,魔教魔头杀害普陀山掌门,又迫得其女跳崖自尽。
武林盟主幕南山大义灭亲,与那魔头在落云谷之巅大战九百回合,最终盟主技高一筹,将那魔头打入山崖。
这场千年难遇的神魔大战就此落定,邪不胜正自古皆然。
从此江湖太平,武林各派将所以罪恶都归咎于云游一人身上,新进弟子加入,齐声高颂:“武林盟主,改地换天,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南山坐在龙头大倚上,眼望万人臣服在自己脚下,露出满意的笑容。
日月流转,云游只觉自己躺在了一处昏暗的房间内,陡然张眼,一道刺眼的亮光射来。
眼前的景致即是陌生,却又熟悉,远远只听得一群孩子的朗诵声响起:“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曰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云游循声望去,只见那群孩子席地坐在一条白练雪瀑之下,面前一位长须老者正摇头晃脑,念念有词。
云游惊骇道:“这……这不正是水星城么?”
他急跑了过去,拱手一拜:“老人家,请问这是何处?”
但连问了几遍,那些人都似没有听见没有看见自己一样,全不理会。
云游心下好奇,伸手一触,那群孩子和老者竟都化作了泡影,消失不见。
他迷茫不解,就地而坐,忽见一人以背相对,侧卧在地,伸个懒腰,缓缓坐起,大声念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他所吟的乃是诸葛亮的《大梦觉》,而人却是一位矮小的道人模样。
那道人回过身来,向着云游微微一笑:“你醒了?”
云游大吃一惊,那道人正是自己梦中所见的仙鹤道人,倍觉亲切道:“醒了……”
仙鹤道人摇了摇头,慈和一笑:“未必。”
云游听他话中似有深意,也不再多想,紧问道:“老前辈,是你救了我么?”
仙鹤道人哈哈一笑:“人生从来就没有他救,只有自救,自救者,天助。”
云游沉吟片刻,若有所悟道:“自救者,天助?自救者,天助?”
“那你是仙鹤道人么?真的是神仙?”
仙鹤道人捋着白长须呵呵一笑:“那我现在又叫什么?”
说罢,那仙鹤道人换了一张面孔,竟是那剑自如的模样。
云游微微一怔,随即澹澹一笑,略有所悟道:“我是随小仙女一起来的,她人呢?去了哪里?”
剑自如呵呵一笑,这次果然化成了清羽灵的模样,云游见了她的笑脸,霎时间心潮起伏,又忍不住落泪道:“镜花水月哪怕都是幻象,我亦无悔。”
清羽灵冲着云游“格格”笑道:“傻猴子,我一直都在,只是从有形到无形而已。
躯体不过是囚禁灵魂的牢笼,你为了一座牢笼而伤心落泪,不是很傻么?”
云游摇头哭道:“我懂,可我就是心好痛。”
清羽灵叹声说:“唉,人是会如此,还有区别之心。若然我是一个陌生人呢?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呢?
多年前我们就从未相识呀,那样的话,你还会这般心痛吗?”
云游一怔,似乎又有所领悟:“从前无我,以后亦无我,无中来,无中去。
我所痛心的不过是一团自我编织出来的情绪,一团自我沉醉并享受其中的情绪?
这是一种让人上瘾的穿肠毒酒,我也懂,可还是无法忘怀,做不到。
如果重来,我依然会一饮而下,做个凡人,无怨无悔。”
清羽灵会心一笑:“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说罢又成了仙鹤道人的模样,慈和笑问道:“何为道?”
云游随口答:“整个宇宙都是经过精密设计好的,按照其固有规律而运行。
而这个设计支配着万事万物所运行的,便就是“道”。”
仙鹤道人与之盘膝对坐,点头微笑:“人与天与地与生死又是何物?”
云游答曰:“人生于天地之间,乃与天地一体也,天地自然之物也,人亦自然之物也。人之所以生所以死,所以荣所以辱,皆自然之理,自然之道也。”
仙鹤道人点头微笑:“道为何物?”
云游想了想,澹澹笑答:“道为水。”
仙鹤道人问:“道大岂几于水?可不狭隘了么?”
云游答:“水之物,亦是自然,乃水者有道之德也,天下之祸莫胜于私欲,天下之患莫大于相争,与世无争,则天下莫能与之争,此乃效水之德也。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此乃谦下之德也。
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也。
水几于道,道无所不在,水无所不利,故圣者随时而行,贤者应事而变,智者无为而治,达者顺天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