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过一日时间，这敦煌书院里便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什么敦煌城里有名的傻将军竟然入了太学，昨日就已经报道了。
敦煌书院太初品辛门的课室里满满当当坐着二十九人，再加上课室前方站着的常夜便正正好是三十人。
“这就是那傻将军？”
“真的假的？”
“看着是英武俊朗一表人才呢，怎么会是傻将军呢？”
“傻将军我也见过啊，不像啊。”
“听说前日里皇上还亲自召见了他呢，皇上还考究了他一番，这家伙还写出了什么‘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句子。”
“这句子倒是有些悟道，难怪被赐入太学。”
“哪里，那是因为他救了慕氏父子的性命才被赐入太学呢！皇上怎么可能因了一句有些悟道的话就赐人入太学，那样这敦煌书院且不是人满为患？”
……
“在下姓常名夜，以后还请各位同窗多多关照。”常夜一拱手一弯腰做了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表字为何？”
表字？常夜瞟了一眼讲台前的先生，这是讲经学的博士先生，是他在问自己的表字。可是常夜给自己起名字的时候，哪里想过表字来，现在突然问起来他也不知如何回答。
常夜是知道表字为何物的，古人对这姓名表字之类的是特别重视的，尤其在这太学里，这些人都是正儿八经受着这时代最正统最精英教育的一撮人，他们当然更加重视这些表啊字的。
“字……漫。”常夜想到了“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他之前取名的时候也是想的这个，所以现在只好赶鸭子上架随便给自己表了个字。
“漫？”先生约莫六十来岁，捻着胡须道，“长夜漫漫何时旦。”
常夜不知何意，也不知先生说的这句出自何处。
常夜自然是被安排到了课室的最后一排，一人一几。
这课室里并不是像家里一样坐在凳子上或椅子上，而是一人一几，盘腿坐在蒲团上。
常夜坐在矮几前翻看着刚刚领到手的书籍，他发现这时代的进程大抵在先秦之前和他前世的历史认知是差不多的，但是不知道是从何时开始发生了一点差异，然后随着时间的推进似乎差异越来越大，约莫从秦汉开始越来越明显了，到如今就差的有点远了。
按时间推算，常夜估摸着这大泽十九年大概在他之前认知的唐朝，但是又不能简单拿唐朝的事物来此对比。因为很多事物的发展都完全发生了变化，有的提前发生了，有的则落后了。比如，这眼前翻看的书籍，很明显是凸版活字印刷，少说也要提前了一百多年。
但从总体的文化风俗上来讲，常夜觉得这时代既有唐朝的包容开放，比如敦煌城里各色人等、各种店铺混杂就能充分体现这一点。同时，这时代又有宋朝的清新典雅，尤其是在审美上，无论是家具、服饰、发饰等等，则更加接近宋朝的简洁清雅。
但不管如何发生变化，深刻入华夏人心的儒释道的精髓是没有变化的。
也因此，这太学里的教学内容主要还是围绕着先秦的经史典籍和诗文创作进行，然后再辅以书学、算学、音律、骑射等四科。
敦煌书院分三品，为太初、太始、太素，太初品两年的学习都是必修科目，以《论语》、《孝经》和诗文创作为主，再加辅学四科。
辅学四科是太初品必学科目，相对较为基础，深度一般。比如就拿最让太学生要死要活的算学来说，太初品主要学《孙子算经》。
但是，这辅学四科对于太初品的学生来说是必修科，所以也就是要必须通过才能升入太始品。而绝大多数没有通过的人，往往都是死在了这辅学四科上，比如算学。
进入太始品以后，太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学习状况进行选学。其中先秦典籍诸如《尚书》、《春秋》、《礼记》、《易经》、《诗经》、《周礼》等可以根据自己的状况选择学习的顺序，但是这些必须都要学完通过，方能从敦煌书院里正式毕业。
至于辅学四科，升入太始品后，学生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和能力选修，其中太始选两科，太素选一科。当然，若能力富余多选也是可以的。
敦煌书院的规定是上午只讲先秦典籍和诗文创作，下午才能上辅学。上午下午各只上一门课，所以这上典籍和诗文的时间非常充足，基本上先生上课都是逐字逐句的讲解，有时候一篇文章都讲一个多月。由于时间充足，先生讲起来散漫，东拉西扯，有时候兴之所至就让学生们当堂讨论起来，经常一上午讨论不完，还连着好几天讨论。
相对而言，下午上课的辅学四科就捉襟见肘了。每四天才能上一次课，一次一下午基本上都是天天拖课。这冬日里上课几乎天天都要到天黑，所以这太初品的学生也是怨声连连。
常夜毕竟是插班进来，如今这时间已到年底，太初品辛门第一年的课业也基本上快要结束了，所以课室里各科的先生也主要都是带大家复习为主。
这第一天一上午的《论语》课，先生在上面讲解论语的核心要义。其实，这古时的教学也没什么教学大纲，讲什么，什么是核心，什么是要点，都是先生根据自己的喜好和理解来的。每个书院，每个先生讲出来的多少都会有所差异。
常夜一上午听得浑浑噩噩，他不是听不懂，实际上这论语对他来说还真不是问题，他之前学别人研究国学，什么论语、诗经，甚至易经啥的，都花时间深入研究过一阵子。
但是自己感兴趣研究，和先生在上面摇头晃脑的讲解那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实在听不进去。
上午课毕并没有午饭可以吃，而是去膳堂用点心。点心很简单，是一些糕饼之类。
偌大的膳堂却稀稀拉拉坐了不过几十人，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是低头吃着自己的糕饼。匆匆吃完，也都速速离去。
常夜上午课间时已经认识了几位热情的同窗，其中就有一位自称赵器的长安人尤为热情，也是他带着常夜来到这膳堂的。
两人也速速吃完点心，略微充个饥便也速速出了膳堂在书院里散步。
常夜边走边将内心的疑惑说了出来，道：“赵兄，书院四百多人，为何膳堂里却只不足百人用膳呢？”
“听说常兄将先前之事都忘却了，莫不是真的？”赵器问道。
常夜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常兄应知道能入这敦煌书院的基本都是七品以上官宦家的子弟，如常兄这般天资过人的神人是少之又少的。”赵器不禁笑道，“因此，这书院里的太学生自然都是些家境富足的公子哥了。而且，书院里的过半学生也都是敦煌城里人。所以呢，他们哪里会看得上这书院里的膳食。离家近的自然回家吃，稍远些，要么让下人送来，要么直接去饭店酒肆里吃。只有我等家境一般，或者懒得麻烦的人才会在这膳堂里用些膳食点心。”
常夜听得恍然大悟，其实这和入住青云舍是一个道理，住在里面的也都是外地的家境一般的学生。
常夜不禁又问道：“听说这太学管理很是严格，为何对这吃住不统一管理呢？”
“严格，自然是严格的，常兄没看到这膳堂里各人用膳都是一语不发的？”赵器边走边道，“敦煌书院已是天下出了名的严格了，尤其在教学上。比如太初品两年是必修科，且分小课室上课，全天下都没有的。听说东晋白鹭书院从头至尾都是选修课，且全部都是大课室上课，听说只要能通过考核，不来书院上课都行。”
“至于这吃住，”赵器接着道，“也是没法统一的，敦煌书院四百多人，若是都统一住宿，那至少还要建三个青云舍。敦煌城里已是人挤人，房叠房了，哪里还有地方建新的宿舍。况且，都是官宦家的子弟，哪里能吃得了青云舍的苦。”
“青云舍很苦么？”常夜不禁奇道。
“跟住家里比那自是要苦上百倍的。”赵器道，“常兄入住青云舍了？”
常夜点点头“嗯”了一声。
赵器笑道：“我也住青云舍，青柳院。常兄呢？”
“好像是紫竹院。”常夜道。
午间休息半个时辰，所以学生们都匆匆吃完点心，然后在书院里散步或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
两个人边走边闲聊，未走得多远，便发觉周边老是有人对着他们指指点点。
“这就是那傻将军？”
“应是此人不假。”
“长得倒是英俊挺拔，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天降了祥瑞。”
“什么天降祥瑞，都是些唬人的把戏，高兄堂堂一位太学生，如何信这等无稽之谈。”
……
赵器不禁对着常夜笑道：“常兄，都是在说你呢！”
常夜也只好笑道：“习惯就好。”
两个人也未好继续在外散步，便直直朝着课室去了。
一入课室，赵器不禁笑道：“哎呦，各位同窗，今日里何故如此好学，竟这般早就坐在课室里温习功课呢？”
众人便嘻嘻哈哈围拢了过来，然后一一和常夜介绍起来。
自然是众人好奇，本门来了个传奇人物，上午课间时间紧张不好攀谈几句，只好等午间休息是来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
众人里甚至有以前就见过的傻将军的，如今亲眼见到竟变成了如此英俊儒雅的太学生简直是难以相信的。
“常兄，还记得我么，我先前可是给过你馒头吃的？”
“常兄，我们在三危山见过，可还记得？”
“常兄是如何被天降祥瑞的？”
……
常夜有些尴尬，也很是无奈。只好拱手笑道：“各位同窗，常某对先前的事确实记不起来了，着实抱歉的很。大家还是说些以后的事情吧。”
其实众人都是知书达理的人，当然知道问些常夜先前的傻事不太礼貌，但是挡不住好奇心使然，实在是不问不快。但既然常夜现在如此一说，众人自然是闭口不语了。
不过这样一闹也好，辛门其余二十九人常夜一下都认了过来，也都相互间报了名讳。
下午算学课，是大家都极其讨厌的课。但是，和天下各国太学不一样，大泽国尤其重视算学，也是太初品的必修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和大泽国重视经商有关。
太初品的算学，讲《孙子算经》。这《孙子算经》的跨度其实挺大的，在常夜看来，简单的也不过是小学三四年级的题目，难的都快到高中数学的程度了。太初品第一年主要以简单基础的为主，但是就是这个也让学生们苦不堪言。
这古时的算学对常夜来说简直不值一提，毕竟他曾经也是正儿八经理科大学本科毕业，什么高等数学、微积分啥的都是学过的。
所以，这下午算学的博士先生在上面苦口婆心给大家讲解深奥的“鸡兔同笼”的问题时，常夜已经把一整本《孙子算经》都看完了。
当天色渐渐暗淡时，博士先生依然意犹未尽，助教只好点起了蜡烛。但是讲了一下午，仍然有很多学生听得云里雾里。
见烛火里众人已是迷迷瞪瞪，先生也只好停讲作罢。然后让助教给学生们发了三张纸，上面有三十道题，基本上都是这一年所讲题目的复习。这是家庭作业，两日后助教来收。
众人一看发下来的作业俱都唉声叹气，道这许多题如何做得完。
博士先生也不管，收拾好东西就站了起来。
众人见先生站了起来要走，立马齐刷刷站了起来向着先生鞠躬。先生也不管，拿着东西就往外去了，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道：“忘了提醒诸位，四日后本学年结业考试，此次发给诸位的三十题务必弄懂。”
先生说完便扬长而去，留下众人又一次唉声叹气，对于四日后的考试个个都是心中无底。
常夜一看这三十题不禁有些好笑，一半小学程度，一半初中程度，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简单了些。
赵器见常夜看着作业微笑，不禁奇道：“常兄如何发笑？你若是不会也是常理，毕竟常兄刚入学，我想先生也应该不会让你参加四日后的考试吧。”
常夜收起了作业，笑道：“也要考考看，万一过了呢？这些题也未必多难吧，为何大家都唉声叹气呢？”
赵器听得不禁好笑，忙道：“常兄把题目都看完了？”
“没有，只是大概瞄了一下。”常夜道。
“那等你回去做完再说吧，记得不会做的来找我啊，在下算学还是可以的，上次月考还得了个前三呢！”赵器不禁得意道。
“好的好的。”常夜忍住笑拱手道。
太初品辛门加上常夜一共有七个人住在青云舍，但是大家基本上都不住在一个院内，因为青云舍的入住不是按品级分的，是按先来后到登记的。青云舍随时可以登记入住，也随时可以登记退出，但是一年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后来的都是哪个院子有空就插到哪个院子。
七人正好一起去膳堂用完晚膳，然后又一起回青云舍。
常夜住在紫竹院，原先这个院子正好空出了一间，常夜过来正好插了进去。
运气不错，空出来的这间正好在院子正面两间中的一间。
常夜进了院子发现其余五间均已亮了灯，想必大家也都回来了。但这大冬天里，天气十分寒冷，各房也均都关着门，所以他也不好一上来就去打搅别人。
常夜推开门，摸索着点上了蜡烛，发现房间里已被打扫布置好了，床上被子也都已经铺的好好的。架子上的脸盆、面巾也都整整齐齐的放着。书案上笔墨纸砚也俱都整整齐齐，全部都是新的。常夜想不到，这太学的待遇这么好，包吃包住，连学习用具都是国家发的。而且，还都是有人给准备的妥妥的。
他也就是刚刚看了一圈房间内的陈设，就听到“嘎吱”“嘎吱”的开门声。
“是不是新入住的兄台回来了啊？”
“应该是，亮灯了，去看看。”
常夜听到有人过来，忙开门迎了出去。
只见左右房间出来四人，向着常夜这边走了过来。
“可是新入住的兄台？”
“正是。在下常夜，昨日刚刚报道，现在太初品辛门。”常夜边说边忙请了诸人进到房内。
众人一进房，便惊道：“哎呀，常兄如何没有架火盆啊，这么冷如何受得住。”
常夜进来连屁股都还没落坐，哪里想得到架火盆，况且他也没有东西可以架啊，没盆子没木炭。
“小弟初来也没准备这些事物啊！”常夜不禁尬道。
“不妨不妨，火盆去舍工老陈那里先去借一口，木炭我等先拿些给常兄用着，待过几日方便了常兄再去街上买。等等啊，我去老陈那里拿火盆，曹兄，你们去拿些木炭来。”
常夜正想推辞，想说今晚就这样凑合一下算了，谁知说话之人速度极快，一转身便一路小跑着出门去了。其余三人也都跟着回房拿木炭去了。
不一会，三人均都用纸包了一大捆木炭进来。
常夜想不到素未相识的人竟然这般热情，让他有种仿若回到了大学校园的感觉。
“真是多谢诸位仁兄了，还不知诸位尊姓大名呢？”常夜忙拱手谢道。
“在下曹归，太始品乙门。这位是肖路，太始品甲门。这位是薛茂，太初品甲门。刚刚那位去拿火盆的是宋括。”
“这宋括兄可是青云舍里出了名的热心人，而且他可不是我等家境贫寒之士。”薛茂笑道。
“宋兄的父亲就是当朝礼部尚书宋来，这太学正好是礼部管着，和宋兄处好了，可是能更加顺利的毕业哦！”肖路笑道。
“别听肖兄打趣。”一旁的曹归笑道，“这太学可是严格的很，太学里的博士谁的面子都不给，考核不过谁都不能毕业。常兄不知，宋兄与我同年入太学，去年他没通过考核，便继续留在了太初品。所以，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这个。”
“人家宋兄是偏科，他就爱诗词歌赋和音律，次次考试都是第一。尤其是乐器，吹拉弹打几乎没有他不会的，等一下回来，让他给我们大家奏上一曲。”肖路道。
“宋兄如此家境为何要住这青云舍呢？”常夜有些不解为何宋括不回家住，要住这没人伺候的青云舍呢。
“宋兄就喜欢和同窗住在一起，这青云舍虽是苦了些，但是比在家可是自在多了。当然，这是宋兄的原话，我们可是理解不了。”肖路笑道。
正说话间，却见宋括提着一口火盆跑了进来。常夜忙伸手接了过来。
五个人七手八脚将火盆给架了起来，然后少不得话题又回到了常夜身上。
“常兄该不会是这几天传扬的那位天降祥瑞的傻将军吧？”宋括看着常夜问道。
“应该是吧。”常夜笑道。
“何为应该？”肖路不禁笑道。
“傻将军不假，是不是天降祥瑞那就亦未可知了！”常夜道。
“天降祥瑞自然也是假不了的，我听家父说过，开仁十三年皇上在莫高窟钦赐常兄傻将军的时候他是在现场的。如今常兄这般模样，如何不是天降祥瑞？”宋括道。
“若这般说，的确是天降祥瑞，常兄的确神人下凡呢！”薛茂笑道。
“诸兄说笑了。”常夜看着四人笑道，忽然他想起个事来，道，“哎，我们院子应该是六个人啊，如何少一个呢？”
“缺了隔壁啊。”曹归道。
“常兄隔壁住的范文中范兄，他是太素品，我们这里品级最高的。范兄为人清高，写得一手好诗词文章，他爱与敦煌城里的杏花白诗社的人往来，不太与我等只会写打油诗的人往来。”肖路笑道，“当然，这不包含宋兄啊，宋兄的诗词还是不比范文中差的。”
“肖兄又来了，鄙人有自知之明啊，与范兄的诗词文章比起来的确要逊色一些。”宋括道。
“常兄不如亲自登门去认识一下，毕竟人家也是太素品，按理也是前辈。”曹归道。
“正是正是，那在下去去就回，诸位稍坐。”常夜说完便起身往隔壁去了。
常夜轻轻一敲门，过得一会，便听得“嘎吱”一声门打开来，见里面一年轻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眼常夜，问道：“请问？”
“在下常夜，隔壁新入住的舍友。”常夜拱手道。
“你莫不是那傻将军？”范文中疑惑道。
“正是在下。”常夜道。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当真是你写的？”范文中问道。
“嗯？！正是。”常夜道。
“不错。在下范文中。”范文中面无表情道。
“还请范兄以后多多关照。”常夜道。
“好说。”范文中点点头道。
“那不打扰范兄歇息，在下告辞。”常夜见范文中没有要请自己进屋的想法，便知趣的回去了。
范文中没有说话，只是又点点头便“嘎吱”一声关了门。
常夜转身几步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只听得“哈哈”房间内四人突然同时发出了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