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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山峁,刘大民看见了自己的家,有些莫名奇妙的感动,将头上的毛巾扯下来,擦了把脸,情不自禁地吼喊起来:“丰富川那个起身,南山根里站,好婆姨出在呀蟠龙哟川。”
“不要胡吱哇,怕别人不晓得?”身后的毛驴上,穿着红袄绿裤的女人在嗔娇他。
“我就是想让人知道。”刘大民将手掌挡在嘴边,冲着不远的凹凸里喊,“刘大民回来了!刘大民引回婆姨了!”随后,他猛地将驴屁股拍了一掌,毛驴欢快地迈着蹄子,上了马神庙坡。
庄里的人涌出窑门看稀罕。刘大民轻轻地把女人抱下驴背,然后,拉着女人的手,站到了目瞪口呆的刘生财跟前。
“神神!”刘生财正在编筐子的手举在了空中,他张皇失措地站起身来,“你,你把谁家的婆姨挂回来了?”
“我婆姨。”刘大民看着父亲的样子就恼火。陕北人粗,没文化,但是文言词汇相当丰富,刘大民宣布“引”回婆姨,句子里有正当、自豪的成分,但父亲的一个“挂”,破坏了他的好心情。挂,是用非正当的手段取得了非分的结果。为了保持一个和谐的气氛,刘大民尽可能平和地说,“焕,姓崔,崔家圪崂人。”
女人怯生生地叫了声大,又冲刘生财的小脚老婆刘祁氏叫了声妈,把头垂了下去。老婆赶紧把女人引进窑门,她没敢立刻承认眼下的事实,只是说:“好娃娃,快炕上坐。”
儿子成流民的预言真的兑现了。刘生财把儿子堵在了门外:“流民,你得把事情说清楚,谁家女子,你就敢往回引?”
刘大民正在兴头上,一天的兴奋尚未消退,他憎恨父亲叫他流民,梗着脖子说:“刚才不是给你说了吗?崔家圪崂崔财主家的女子,叫焕焕。你还想问甚?”
“也不尿泡尿照照,财主家女子能看得上你?再说了,恋婆姨要明媒正娶,你这是败家风,晓得不?”
“不晓得。”刘大民说,“她要跟我来,我不领她怕叫狼吃了。你要是看不上她,就给我明媒正娶一个婆姨。我二十大几了,该成家了!”
这句话戳到了刘生财的心窝子上,老汉张着口说不出话来。他何尝不想给儿子娶媳妇,但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没能力呀!村里有人曾经取笑过他,刘生财能给三颗儿都娶上婆姨,他倒着走。难道世事变了,刘家的好运气要来了?
原来,刘大民在崔家圪崂领了半个月秧歌队,早晨,他骑上毛驴准备离开时,忽然发现缰绳被一只白生生的小手拉住了。
“那人,我问你个事儿。”
他连忙跳下驴背:“甚事?”
“你识字不?”
“问这干甚?”
“你会唱秧歌,一定认得很多字。”
刘大民有些莫名其妙:“认得几个,不多。”
“要婆姨不?”
“要。谁看得上我?你给我说媒呀?”
“把我引上。”崔焕勾下了头,解放脚踢着凹凸不平的地面。
刘大民吃了一惊,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世上还有这种事情,人说,狗尿到头上了,交桃花运?可跟前没有狗;天上往下掉馅饼?没有,早上的太阳红彤彤;癞蛤蟆遇上天鹅肉?刘大民遇到了活神神?刘大民揉揉眼睛,这不是在做梦吧!但不是梦,他认出来了,这女子叫崔焕。他在崔家吃过饭,那天,他正往嘴里扒拉捞饭时,忽然从碗底扒出两个剥了皮的煮鸡蛋。他当时愣了一下,这碗饭是焕焕替他盛的,他打眼去寻崔焕时,却看见了崔财主一双冰冷的目光。刘大民连忙吃完饭,像做了贼一样逃出了崔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寻思自己到崔家也就是吃一天派饭,犯得着对别人生疑心吗?以后,他看见崔焕天天跟着秧歌队屁股转,想找机会问问,饭碗里有什么说头,但事情多,也就丢在了脑后。
崔焕长得算不上漂亮,但很精彩,用一句酸曲说,巧格溜溜身材猫眼眼,白格生生脸脸梨花瓣,两根辫辫黑又亮,谁看谁喜欢。刘大民定了定神:“这号事不敢瞎说,你大晓得了抽你的筋。”
“我大正在吃洋烟。”崔焕说,“真的,你要是愿意,我跟你。”
“真个?”
“真个!”
“我家穷,你去了受委屈。”
“有你一碗饭,不会饿死我。”崔焕说得坚决。
刘大民心里一热,看来,崔焕有备而来。在饭碗里,女子给他传递了一同出走的意思,只是当时他没有解开(解读hai,懂得)。现在,刘大民还有什么理由犹豫?他将心一横:“走,跟上哥哥回家咯,天塌下来有哥顶着!”
他伸出胳膊,一双虎钳手,将女人举起来放上驴背。
“驴鞭子一挥红缨缨闪,跟哥哥回咱蟠龙川……”(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