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生财有三颗儿,依次叫大民、二民、三民。刘生财最讨厌的是大儿,不仅仅是讨厌,甚至有些眼黑。刘大民整天想着往外跑,抛头露面,领秧歌,唱酸曲,丢人现眼,完全丧失了大刘家在蟠龙街的尊严。父子俩吵嘴时,他毫不犹豫地骂儿子是“流民!”“大流民!!”“大大流民!!!”
刘大民脸涨得通红,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恶毒。大流民这个话是随便骂的吗?陕北人骂人是“流民”,等同于外地人骂人是流氓。刘大民有了这个外号,以后还怎么出去混世事?怎么恋婆姨?
但是,他又不好和父亲对骂。大年初二,刘大民赌气离家出走。不过,他去的地方有目标—王庄乡崔家圪崂村。正月里,村里闹老醮,请他领秧歌队,这是事先约好了的,为躲父亲,他早去了几天。
老年人看不起年轻人,这是社会病,说明不了谁是谁非。刘大民并不像刘生财说的那样无耻。最少,刘大民能干活,吃得了苦,庄稼活完全能拿得下来,只是没有刘生财那样精细罢了,有时候干活使性子,做事不按老辈人的要求去做。说刘大民是流民,自然是有些冤枉他,刘大民一不嫖,二不赌,三不抢,老子老糊涂了,骂起儿子口无遮拦。另外,刘大民继承了大刘家先人舞枪弄棒的传统,会几路拳脚,替人说公道话,这才是使刘生财感到恐惧的真实原因。老汉曾经多次告诫刘大民,六十多年前,大刘家的先人刘耒父子就是因为管闲事,阻挡回民起义军过境,劫人家粮草,被回军杀死,不仅如此,凹凸里受到牵连,村里的刘姓老少被杀了六十三口,半数的刘家绝户,蟠龙街的产业几近丢光,刘家在地方上的势力丧失殆尽,几十年都无法翻身。蟠龙人说,大刘家出扫帚星,而刘生财认定刘大民就是个扫帚星,这才是老子千方百计阻挡儿子出去混世事的根本原因。村里人也说,老汉对儿子不公平,刘大民够不上流民的标准,劝他不要早早给儿子披黑皮。老汉反驳说,尔格②不是流民,不等于以后不是流民。他认定了,儿子当流民是迟早的事。不过,他也得承认,刘大民聪明,脑瓜子活泛。刘大民在揽牛揽羊的间隙,跟着村里何财主家的儿明亮学了几斗字,写个信,打张条也难不住他。刘大民爱凑热闹,爱看戏,爱听人说书,讲古朝,自己也能唱秧歌,会现编现唱,慢慢成了蟠龙街秧歌队的头行人之一。父子俩去街上赶集卖东西时,问候儿子的人远比问候老子的多。儿子人缘比老子好,这是他不能及的。
一九二九年,也就是民国十八年,中国北方发生饥荒,树皮剥光,草根挖尽,一时饿殍遍野,加上政府诸多的苛捐杂税,蟠龙街饿死、逃亡了半数以上的人口。还好,大刘家在地方上是老户,有些实力,早先祖先从老槐树下移民来后,重农桑,人务实,拳脚有功夫,踢蹬开了蟠龙街的局面,开集市,办斗行牙行,按大清朝的规定,替人抹斗,主持交易,斗抽三合,归入义仓,以备灾荒救济。这一年,四乡断炊的人家,都来仓前喝粥,救活了不少人。仓里的粮食被吃光以后,刘家不忍心看着嗷嗷待哺的饥民,把凹凸里的存粮拿出来救灾。名声大了,安定,肤施,安塞,延川,甚至绥米的饥民大量涌入蟠龙街。饥民们风传:蟠龙街,米粮川,五谷杂粮堆成山,刘家开仓救穷人,祖祖辈辈吃不完!没几天,把大刘家吃倒灶。后来,饥民吃不上饭,抢了县里设在蟠龙街的官仓,聪明一点的人背点粮食跑了,还有一些人,守着粮库,安家落户。孙老总向县里告急,安定县派来警察,武力驱散了灾民。灾后,地方上又发生了鼠疫,大刘家以饿死病死三十一人的代价度过了灾荒。转过年,灾情有所缓解,好在刘家有土地,很快恢复了生机。这一年秋底,安定,肤施,安塞三县的乡老,乡绅,会首们商议,为饥荒中饿死的饥民招魂,连续三年在云台山举办浩大的老醮会。在第三年的老醮会上,刘大民带领第八会蟠龙秧歌队攻擂台,一举打败其他会的十三家秧歌队,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花,迈进云台山山门。刘大民一举成名,此后,凡是有闹红火的事,少了刘大民就没人响应。人们说,刘大民不出头,扭秧歌没有魂!
现在,刘大民忘了他老子的咒骂,回来了!
刘大民不光自己回来,还引回来个俏妹妹!
————————————————
①猛打猛:陕北方言:突然;没有料到。
②眼下,现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