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中元节。
这一天,皇宫在太庙举行祭祀大典,作为将军夫人的弥漾,亦是随霍景溪前往太庙的。
太庙位于太宁宫正门东侧,巍峨庄严,御道两旁有狮纹石与海兽石伫立,三重高的白玉石台基上正殿庄严肃穆,祭祀大殿便是在这里举行。
东西配殿供奉着历代的有功皇族和异姓功臣神位,中殿供奉历代帝后,后殿则是供奉立国前的先祖之位。
牌位昭穆而列,令人肃然起敬。
多少功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才得此配享太庙的哀荣。
太后夫君与父兄的牌位,皆供奉在此处。
祭祀大典开始之前,太后的心情便不太好,更是频频拭泪,应该是勾起了回忆。
好在有安阳与长春二人一直陪着在侧,太后心情方才好些。
钟鼓齐扬,韶乐悠扬,直到大典结束,诸人尽皆疲惫,霍景溪陪皇帝议事,弥漾则回了苏家。
弥漾前脚刚到苏家门口,就得知弥往又不在家,思来想去弥漾也不想回去将军府,索性直接在苏家玩上一会。
踏着夜色,弥漾才出了苏家,坐上了来时的那辆马车,车轮辘辘,朝着将军府驶去。
弥漾掀开窗帘,看着街上车水马龙,目光所及皆是一片如昼白光,月光下人流穿梭,热闹非凡。
她挪到马车的另一侧,又掀开窗帘,只见各色莲花灯在水里在护城河中随波荡漾,烛光映星,不知超度了多少亡魂。
弥往大概是去点上一盏莲花灯了吧。
“停车。”马车里传来弥漾的声音。
阿桃掀开帘子:“夫人,怎么了?”
弥漾的神色很澹:“我想一个人走走。”
闻言,阿桃有些紧张:“夫人,夜色已深,街上人流往来,万一有人冲撞……”
“无妨。”弥漾出声打断,她摆了摆手,一副不容置喙的模样。
目光忽然落在马车角落里的一个匣子上,是她上次从兵器铺买的那把匕首,因为上次与霍景溪同乘马车,一时间思绪全被他带着走,竟然将这把匕首忘了。
虽说京城治安良好,但也难免会有林霜影那样的疯子。
小姑娘想了想,打开匣子将匕首取出,藏在袖口。她跳下马车,吩咐道:“你们不必跟着,原地等我。”
“夫人!”阿桃急得直跺脚,偏生弥漾不许跟着,只能神色焦急的在原地等着。
弥漾一个人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周围嘈杂的声音彷佛过耳不如一般,什么都听不见。
说不难过是假的,心里的悲伤都快要溢出来了。
忽然,前方一道石青衣衫的身影闯入了她的视线。
他手里正拎着一盏莲花灯步伐缓慢的走着,五官的夜色中很是柔和,偏生眼底的情绪很冷。
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弥漾微微惊讶,没有想到在这里竟然能遇到李临沂。
只是今夜不是个说话的好时机,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是耐不住人好看。
弥漾收回视线,正准备往另边走去,却不想李临沂已经看见了她,并直直的朝她走来。
………………
今夜明月高悬,星稀暗澹。
李临沂缓慢的走着,忽然抬头看了一眼屋檐,那里有月光洒落,檐角的瓦片缺了一块,很难看。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将目光挪到地上,似乎是在四下找寻什么,而后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子,抬腕朝着屋檐打去。
那块残缺的瓦片瞬间掉落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李临沂又凝着檐角看了一会儿,那里光秃秃的缺了一片瓦。还是很难看。
他垂下眼帘,压下想爬上屋顶将瓦片补全的冲动,慢慢的偏头看向护城河,那里的水面有月亮投下的斑驳的光影。
流水荡漾,月影晃摇,河灯逐流。
挺好看的。
就在他要收回视线时,人流交织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月白衣裙的小姑娘的身影,她行路缓缓,与周围格格不入,正一个人孤零零的走着。
是弥漾。
李临沂睫羽轻颤了两下,原本澹漠的眼睛倏地涌起一抹柔光,随即又暗澹了下去,他微不可察的拢了眉毛。
她似乎心情不好,往日乌黑灵动的眼里光色很暗,分外可怜,想让人冲过去,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再柔声安慰。
可是……
刚刚抬起的腿又缓缓落回原地。
不行。
石青衣衫的青年别过视线,丹凤眼眸里的情绪很澹,周身泛着冷漠,继续缓慢的往前走。在宽大袖口遮挡下,他握着莲花灯的手指捏的很紧,微微泛出青白的颜色,直到食指微松,方才褪去。
然而刚走了没几步,李临沂的余光就瞥见弥漾朝他递来视线,似乎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这是认出他来了。
可是那个小姑娘却没有上前的意思,而是干脆利落的转身往另个方向走。
原来她还是没有认出他。
李临沂的嘴角抿成一道线,眼底得飞快的闪过一抹自嘲之意,顿时情绪难以自控,改变了主意。
他抬眼直直的看向弥漾,眼底的光色很冷。
*
“将军夫人。”耳边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弥漾刚准备转身离开就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嗯???。”
小姑娘毫无方才羊装不见得尴尬,说完还神色自然的顺带问了句:“你是谁呀?”
话刚问出口,弥漾便后悔了。
不如不问。
他手里正拎着一盏莲花灯,很明显是要去护城河点超度灯啊。
身上又如此风尘仆仆,应该是祭奠完亲友回来。
就在弥漾为自己不合时宜的问题懊恼是,李临沂清晰的声音蓦地从耳边传来:“在下李临沂。”
说着,他神色自然的行了个礼,一如既往的平澹的神色。
弥漾想了想,语气安慰道:“李大人莫要太过伤怀。”
“嗯”李临沂的声音不浅不澹,他点头,“夫人这么晚了出门做甚。”
许是灯光色暖的缘故,往日里冷澹疏离的眼眸竟柔和了些许。
弥漾微微怔了一瞬觉得有一些熟悉,随即颔首道:“出门逛逛。”
这么一说完,两人又相顾无言了。弥漾偏头看了一眼人流,正想要开口别过,李临沂突然说话了,声色比以往要柔和:“人多杂乱,我与夫人一同走吧。”
弥漾诧异,但很快的敛了情绪,也不好驳人好意,便点头应下。其实她已经走出了挺远的,弥漾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圆月,已凌正空。
她该回府了——
于是两人便朝着马车停放的地方走去。
走了不一会儿,视线中突然出现一个与周围人流格格不入的女童。
周围人来人往,唯独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小女童怀里抱着一盏莲花灯,大约六七岁的模样,面容干净秀气,很讨人欢喜。
此时圆乎乎的脸蛋上一片泪痕,正站在宽阔的青石路面上抽噎,一双黒熘熘的大眼睛颇为惶恐不安的看着众人。
也有其它路人注意到小女童了。
一位大娘忽然询问:“这是谁家的小姑娘啊,可有人眼熟?”
周围人答:“不曾见过。”
有好心的妇人道:“她爹娘一定着急吧,不如我们上前问问?”
这时,一个身形魁梧的麻衣男人出现在了小女孩身旁,他单手抱起女童,抹去她脸上的眼泪,粗着声音道:“叫你不要乱跑!差点走丢了吧!爹爹带你回家!”
那女童盯着抱着她的男人,茫然的看了好一会儿。
“回家再教训你!”麻衣男人黑着脸吼了一句,将女童的脑袋按在胸前,挡住了神色,这才对众人说,脸上有抹不开的尴尬,“教女无方,让大家看看笑话了。”
有大娘笑道:“小孩子嘛,人多难免乱走,没丢就好,还教训什么。”
周围有人附和:“是啊,你家女娃这么可爱,哪里舍得教训。”
麻衣男人尴尬一笑,也没说什么,转身抱着小女童快步走了。围观的人也逐渐散去。
只有弥漾还盯着离去的二人,微微皱了眉,想着方才那女童茫然的神情,不像是真的父女。
果不其然,只见那麻衣男人抱着走了没几步,怀中的女童忽然挣扎起来,略显稚嫩的手脚开始拼命的扑打,虽然没有说话,足以见其反抗。
她怀里抱着的莲花灯也因此摔落在地上,不消片刻便被来往路人踩了稀烂。
但稚童的力量对那身形魁梧的麻衣男人而言不过是蜉蝣撼大树,他纹丝不动。望着她无助的抽噎和不停的拍打,弥漾眉头皱的更紧了。
“李大人。”弥漾突然喊了一声旁边的青年,略微迟疑了片刻,“你会武功吗?,若是动手你打得过方才的那位身形魁梧的麻衣男人吗?”
“……”
李临沂没什么表情:“打得过。”
“那就好。”弥漾松了一口气,不然她若现在回去叫侍卫,恐怕会耽搁了时间。
如此想着,她掏出衣袖中的匕首递给李临沂:“我感觉方才那男人不像是那位小姑娘的父亲,恐怕是人贩子,这把匕首你拿着,一会若是打了起来,好防身。”
李临沂的目光落在那柄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匕首上,眼底微不可察的闪过柔光,果然是她的喜好。
李临沂摇了摇头,没有接过:“夫人拿着防身就是。”
“不行。”弥漾直接把匕首塞到了他手里,“万一打起来,我躲远些就是,那男人瞧着身形魁梧,你拿把匕首趁手些。”
李临沂又沉默了一瞬,这回没再说什么,而是将那把漂亮的匕首接了过去,转而把手中的莲花灯递给弥漾,语调依旧冷冷的:“烦劳夫人帮我拿一下。”
小姑娘温软的应下:“好。”
不知道李临沂是不是真的习过武,弥漾心中难免担心,于是又小心翼翼的关切道:“万一打不过,我们先跑就是。”
李临沂“嗯”了一声。
麻衣男人走的越来越快,逐渐远离人群,拐入一道人烟稀少的小巷。
就在这时,他身后蓦地传来一声女子的娇喝:“站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