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王六和余寒结伴前去校场,王六一副仍未睡醒的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余寒说着话:“自从杨将军命人往沉沙关送来了军饷之后,各营之间便到处都有人议论这位杨将军是何方神圣。”
说到这里,王六压低了声音,凑近余寒耳边道:“六营那边,当下已经出现了一些谣言,似关将军那样体恤麾下士卒的人,也会被底下士卒传言说他贪墨了卒子们的军饷……”
“起妖风了。”余寒微微一笑。
军中常有赞誉关龙、崔玉瑞、曾威等三位万夫长的言论,认为他们与士卒同心,能体恤下属,有一段时间,其他几个营的弟兄对这三位万夫长所管辖的大营士卒都是十分艳羡,如今却不知怎么回事,风向一下子变了,关龙将军竟被人传言其贪墨军饷。
不管这是谣言,还是确有其事,都很耐人寻味。
余寒忽又想起昨日校场之上,互相走得很近的关将军三人,以及与之泾渭分明的周将军三人,觉得自己似乎偶然间窥见了甚么了不得的东西。
这一切皆因扬将军要入关慰问燕翎将士而起,可以肯定的是杨将军的目的绝不仅仅只是慰问燕翎将士,他应该还有别的诉求。
而关将军三人和周将军三人,在此事之中皆扮演着不同的角色。
或者是类似于一方支持杨将军之作为,一方坚决反对杨将军之作为这样。
那么,关将军和周将军这两方,哪一方选择了倒向杨将军那一边,又是哪一方选择了背离杨将军那一边?
余寒心中很是兴奋,对于今早的校场演练也更加期待——今日或许能发现更多东西,尽早看出谁是支持杨将军的一方,谁是反对方。
……
“此三人,在军中传播将主之谣言,污蔑将主,意图激起营啸,图谋不轨,危害边关之安宁!”
“依照军法,斩立决!”
校场之上,六营士卒队伍之前,三个之前在营中传播关龙谣言最多的士卒被揪了出来,跪倒在地,旁边有军法官冷声宣布了这三人的罪行。
此时大部分士卒皆已聚集在校场上,各营万夫长俱已到齐,看到六营这一番举动,有的背负双手,饶有兴致的在旁观察,有的则不动声色,不能从其动作上,看出其对此事的态度。
余寒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跪倒在地的三个触犯军法者的身上,他的关注重点在周白虎、崔玉瑞、姜寒、褚雄等将军之上,希望能从他们的动作中,看出点别的东西来。
然而几位将军皆是久经摸爬滚打之辈,在当下这种场合,岂会暴露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给敌人?一个个皆是默不作声地看着此事发生。
军法官话音刚落,便有跪在地上的士卒高声大叫。
燕翎士卒多是见惯生死之辈,但这也并不代表他们能对自身的生死置之度外,屠刀架到脖颈上,最能测出一个人的真实成色。
“我不服!”
那人怒吼,目光穿越面前同袍队列的间隙,直指最后方背着双手的关龙。
是条汉子!
余寒在心中暗赞一声。
生死面前,谁都会惧怕,正因为此,那些能压住恐惧,将自己要做的事情贯彻到底的人,才更加令人敬佩。
不管他要做的事情是对是错,这种行为本身便是英勇豪迈的。
眼下发声的士卒显然是那种为了自己要做的事情,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好汉。
身材魁梧的军法官看了吼叫的士卒一眼,不用他伸手做些什么,便有下属大步过来,将发声士卒死死按倒在地。
军法官则在旁道:“身为士卒,不论如何,服从将主之命令乃是必须。”
“你以为你道一句不服,便能逃脱死劫?”
“那只会教你死得更快而已!”
“先斩此人!”
军法官手一指脸贴地的士卒,喝了一声。
一旁准备已久的士卒高举起屠刀,阳光在刀刃上抹过,像是为刀刃涂上了一层亮滑的油脂。
士卒怒吼不已:“纵是杀我,我依旧不服!狗屁将军,私吞我们军饷钱粮以肥私,还不及外面朝廷派来的大都督!”
“斩!”
“慢着——”
屠刀在距离士卒脖颈一指距离的位置悬停。
第六营的士卒们分开阵列,让出一条道路,关龙背负双手,向士卒缓缓走来。
他面上有压抑不住的怒火,双眼中载满冰霜。
但一旁的余寒依旧能从关龙的举动,以及军法官、负责执行军法的士卒的动作中,感觉到了一种极细微的设计感。
这像是关将军精心设置的一个情景,屠刀不多不少正好悬在距离士卒脖颈一指的位置,往前一提便能了结士卒的性命,往后一退便远远达不到教旁人心脏提到嗓子眼的效果。
关将军发出声音也很及时。
“抬起头来,看着本将。”关龙脚尖顶着士卒的下巴,逼迫其抬头看着自己,寒声道,“你等皆是随本将出生入死的弟兄,如今虽与本将离心离德,将受军法,本将亦希望你等可以死得瞑目。”
“你说本将贪墨士卒军饷,本将不知你从何处得来的谣言,但你既然如此怀疑了,本将便解开你这个疑惑。”
“六营第二都、第八都、第十三都、第十四都、第十七都、第十八都、第二十一都小都统各从自己麾下士卒中,挑选十人前往本将营房搜检,不可放过任何一处遗漏,看看本将是否有侵吞自己弟兄的军饷,看看本将的营房之中可藏有甚么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有!”
关龙斩钉截铁地发布命令。
谣言传得最凶的七个都的小都统走出了队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搜检自家主官的营房,便是给他们豹子胆,他们也不敢这么做,但如今又是将主自己要求的……七个小都统十分为难,不知将主此番言论究竟是何用意。
“本将教你们做,你们去做便是。”
“你们无过,有功!”
关龙一言定论,七个小都统登时没了顾虑,各自从麾下选出十人,合成一队士卒,由关龙的亲军长官领着,往关龙营房而去。
“本将身为朝廷从四品武官,每年自有俸禄,然而本将与你等同吃同住,这俸禄也消耗不到哪里去,便自作主张,变作粮食,令你等每七日往仓库领取军粮之时,可多领取微不足道的一点。”
“此已为本将所能做到的最大极限。”
“今既遭你等质疑,本将也不与你等多费唇舌,自证清明,坦诚于你等。若他们从本将营房之内未有搜检出所谓宝物,所谓巨额金银,本将希望谣言能够消歇。”
“而你等三人,却绝逃不了军法处置!”
关龙此事做得豪迈大气,让人挑不出错处。
那些先前还怀疑将主的士卒们观此状,心中不禁生出羞惭之念——未想到被自己怀疑的关将军,竟默默为自己等人做了这么多事,连自己的俸禄也变卖作粮食,充入军需仓库,只为让我等每日能多吃一口饭……
跪地的士卒呵呵冷笑着,但气势维持得明显有些勉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