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石垒灶,架锅烧火。
水咕嘟嘟地沸腾开了,余寒小心翼翼地往里面扔了两块腊鸡肉,一把野菜,煮成飘着腊肉香气的汤,而后盛到碗中,将手中那一大块馕饼全掰碎了,放进大碗里,一边呼噜噜地喝着汤,一边用筷子扒拉着吸饱汤汁的馕饼往嘴里送。
第一块馕饼落入胃袋里,暖洋洋的感觉由腹部向四肢百骸传递。
余寒埋头大吃,额头渗出了汗珠。
在他的旁边,王六同样顾不得说话,亦在专心应付自己那一碗汤泡饼。
这大概是数年以来,余寒二人吃过的最满意、最满足的一顿饭。
吃完饭之后,余寒打了个一个饱嗝,满足地叹了一口气,背靠石堆,从怀中摸出那一袋沉甸甸的银两,在手中称了称。
里面一共有十二两银,合十二吊钱,送到家里,爹娘也能再买个五六亩田产,盖座大院子了……
余寒把银两重又塞进怀里,双手笼在袖子里,身体微微蜷缩成一团,让那碗汤饼的暖意在身体里留存的更久一些。
他面上露出了笑意。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就要因为这十二两银子而发生改变了,人至中年,总算有些盼头。
这么一想,余寒对那位公器私用的大都督便也没有了那么大的怨气。毕竟正是因为这位大都督,自己才能拿到这笔饷银。
“诶,你现在心里舒服些了吧?”吃饱饭的王六凑了过来,同样是一脸喜意。
余寒哼哼了一声,脸上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意:“这下家里的日子总算是能过得舒坦一些了……虽然这位大都督行事有些肆意妄为,但终归是个能为咱们这些小卒子争来好处的好将军。”
“大人物的事情,咱们怎能明白呢?或许你觉得人家肆意妄为,实际上人家早有打算呢?”王六撇了撇嘴,对于余寒的死鸭子嘴硬见怪不怪,“咱们还是只论眼前吧,这么些银子寄回家里,我也能讨个老婆了……咝!”
沉浸在自己美梦当中的王六吸了一口口水。
他不似余寒家中有老人需要奉养,他本就是个孤儿,由燕翎军收养带大,从此便一直留在了军中。
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说得便是王六这种人,不过娶老婆这种事情,对于王六这个年纪的人而言,倒也确实是当务之急了。
“出息!”余寒白了王六一眼,“你不置办些田产,不起座大院子,谁愿意嫁给你,就凭那十二两银子?”
正做着美梦的王六思绪被打断,苦着脸道:“老婆跟田宅只能要一个啊……”
“是先有田宅,后有老婆。”余寒让王六认清现实,“没有田宅,你一个丘八以为小娘子凭什么看上你?嫁给咱们这等样人,大都要经历个守活寡到守寡的过程……”
王六挠了挠头:“我光棍一个,要是讨不到老婆,置办田宅作甚?等我死了,田宅还不得教官府收了去,再辗转到士绅土豪手里头?到时候还不是给别人做了嫁衣裳?”
余寒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皱眉沉思了片刻,发现这个问题根本无解。
“最近燕州郡正在搞甚么军士荣养村,说是要将所有士卒家属都集中起来,建成一个个村落安置,由燕州郡从赋税中抽取一定银两,赡养军士的父母,后代……”
“好处都是别家军队的……哎,看着就叫人心里痒痒。”
军士荣养村?
余寒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他眼皮跳了跳,问道:“燕州何时有这么大的魄力了?做这种事情,也可谓是开国以来头一遭了罢?”
“就燕州那满地破烂的状况,燕州的赋税,够支撑那么多军士家属的赡养费?”
“嘿!自从杨大人到了燕州之后,这里就变了天了……”
“燕州如今是看起来破破烂烂,实则富得流油……”
王六的言语在余寒耳边回荡着。
余寒精神有些恍惚。
上一次,燕州变天是甚么时候呢?
是燕王上受封燕州之时,那时燕州一郡力压山阳、逐鹿等强郡,燕州城之繁华,直追鼎京……
而今,燕州郡又一次要变天了……
杨都督与王上,都姓杨啊……
……
关龙掀开厚厚的门帘,大步走进了营房之内。
营房中守候的亲卫为他解下披风与厚重的盔甲,他自取下佩剑递给亲卫,走到桌案前坐下,桌案上早有亲卫为他准备好的热茶,他端着茶盏,吹了一口气,接着小小地啜饮了一口,闭目道:“今日军镇之中可曾有发生甚么事情?”
侍立在关龙身后的亲军长官早有准备,沉声回答道:“回禀将军,今日有商队进入沉沙关内,将一车一车的军粮充入各军需仓库之中,并且携带大量白银,同样充入仓库。接着,军需仓库便对各军镇士卒发放一下子发放了三年的粮饷,对他们称这次是杨都督向陛下请求,陛下才大手一挥,一下子向燕翎军发放了三年的足额军饷。”
“大手笔!”
“好算计!”
关龙口中赞着杨立之所为,面上表情却没有分毫赞赏之色,反而是咬牙切齿——杨立如此作为正中关龙三人的弱点。
其先是派人前往沉沙关内,亮出自己的官印,摆明车马。
之后立刻便向燕翎士卒发放军饷,不论这份军饷是不是杨立向朝廷求来的,但只要它发放到士卒们手中,踏踏实实地入了士卒的口袋,缺饷已久的士卒们便没有哪个不感念杨立的恩德,更有甚者,可能会在心里将自家军营的万夫长同杨立做对此……
只要一有对比,万夫长与士卒之间的关系便将产生裂痕。
“营中可有甚么流言?”
沉思一阵后,关龙低声问道。
亲卫长官小心观察着关龙的神色,看将军表情已渐渐平静之后,才小心翼翼道:“今日底下的人们领了军饷之后,有些人在底下嘀咕:为什么那位杨大人便能帮他们求来军饷,而万夫长却从来未替底下的兄弟考虑过什么……”
关龙的神色阴沉了下来。
亲卫长官欲言又止。
“继续说。”关龙点头道,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而将军与士卒的关系,也必须建立在赏罚分明的规则之内,只有将赏与罚这两道手段运用纯熟,才能培养出一批完全忠诚于将主,忠诚于军纪的士卒。
将主与士卒的关系中有一道看不清摸不着的线,只有每一步都踩在这个线上,才能让士卒对自己始终保持着忠诚与敬畏,一旦这条线稍微有所偏移,士卒对将主的敬畏将可能会变成完全的畏惧,对将主的忠诚,亦可能演变成暗暗的怀疑。
不论哪一种都会在关键时刻,令将主万劫不复。
“其中,甚至有一些士卒私底下传将主您贪墨他们军饷的谣言……”亲卫长官鼓起勇气把话说完。
关龙神色更加阴沉,大脑快速转动起来。
那些在底下放出谣言的士卒,极有可能是周白虎等人安插在自己营中的奸细,一直蓄势待发,如今终于等到机会下手。
他们是敌非友,若在往日,关龙随便找个理由便能绑了这些人,将这些人军法处置,但问题出在当下这个时候,要是贸然将人抓去,反而会令底下士卒对自己更加不信任……
这个问题非常棘手,若任由那些人肆意散布谣言,亦会令主帅的威严尽失……
隐约之间,关龙感觉有一张巨大的网,将自己网络了进去,撒网者很清楚自己的每一个弱点,他每每放出一点网罗,便正对着自己所能逃逸或退避的方向……
关龙想到了一个可能。
或许杨立早已经与周白虎等三位万夫长有所联系,只是他们隐藏得极深,即使是自己这样与周白虎三人相处日久的同僚,亦未有看出任何异常。
关龙在营房中踱着步子。
他从自己这边实在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合适切入点,或许这个切入点根本就不存在于自己这边。
那它会存在于哪里?
周白虎那边?
若是在周白虎营中释放谣言,与之互相攻讦,最多也是两败俱伤,完全无法改善自己军镇这边任何一点局面。
杨立那边?
关龙猛地抬起头,心中已有定计。
杨立此行沉沙关,说到底便是为了关外的完颜昊而来,然而关外早有金国重兵设伏,杨立领着百千人出关,必然是自寻死路。所以他需要借助燕翎士卒的力量。
然而守关士卒乃是国之重器,杨立想调度燕翎军,以其大都督的身份并非不可,关键是调度这支军队,他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
此事公私不能分明,关龙很清楚,但自己可以让公私分明一些,只挑对自己有利的说。
便教营中士卒知晓,那三年十二两银子的军饷,是他们各自性命的卖命钱,收了这份钱粮,接下来便要跟着杨大都督,为杨大都督一己私欲卖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