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二死了。
人们发现他的尸体时,房屋里已经被浓浓的腐臭气味包围。
他的舌头被人割去,面目全非,一双眼珠子里盛满了惊恐。
鼎京城每天都有人死,路边乞食的乞丐、孤寡的老人、半掩门的暗娼,这些人死亡之后,最后的归处往往便在城外的乱葬岗。
城里到处巡视的官差会将尸体挂上一块草席,或者一床棉被,推到城外乱葬岗,找道地缝直接把尸体填塞进去。如此,也正好可令过路的野狗灰狼,停在树梢的乌鸦饱餐一顿。
如果正好赶上饥荒年间,那些吃饱了的野狗灰狼或是乌鸦,便派上用场,它们也会跟着成群结队地被人打死,最后又重回人的肚子里。
城外的乱葬岗已经没有多余的地缝可以塞尸体,官差们只好费了好大的劲挖了个坑,刨断泥土下不知名尸首的几根骨头,又将牛二的尸体填塞进去,草草掩埋——他在同和居酒楼评书,却是挣了好些银子的。
可惜牛二未有妻子儿女,相好的妓女在律令上不被承认,于是他留下那大把的银两,便被充入了府库——说是充入府库,但大部分估计会被官差们各自分了。
牛二攒下来的银钱,足够给他一百副棺材,挑好几块上好的墓地。
人死之后,一切便尘归尘,土归土。
乱葬岗子周遭的树木枝桠上,已经生出了些许绿芽,春天已经来到,正是乍暖还寒时候,天气时冷时暖,所以牛二的尸首才那么容日腐烂。
张洞明在乱葬岗新立的那座坟包前摆了个火盆,一叠叠纸钱便在其中燃烧着,旁边还有一个嘤嘤哭泣、人老珠黄了的妓女。
两人互相之间也不作言语,张洞明是不知如何向人家开口劝慰,老妓女则是觉得身边这位人送‘秀才’外号的年轻人,或许有些学问,自己高攀不起,不敢贸然搭话。
但两人毕竟在祭拜同一个人,抬头不见低头见。
张洞明茫然地看着前方的坟包,看了许久,忽然转头,对面上涂脂抹粉依旧难掩衰老颜色的老妓道:“大娘,牛二死了,你以后要去哪里呢?”
老妓闻言,惨然一笑,眼泪似是断了线的珠子:“还能去哪,重操旧业吧,多少能赚一两个子儿,活了这么大岁数,到老了本以为找到了个依靠,结果依旧是一场空。”
“人怎么能老是想着依靠别人呢?”张洞明不同意老妓的言语,便与之理论,“依靠了一次,便要永远都依靠下去了,挣脱不得。”
“也对,也对……”老妓勉强笑着,泪水却是止不住。
活到她这样的岁数,对哪个男人都能生出感情,对哪个男人也都能毫无情义。谁能养活她,她便给谁笑脸,仅此而已。
操持这种行当,注定被掏空的,不只是一个女子的身体与生命,还有灵魂。
张洞明觉得这老妓哭得着实让他不耐烦,又烧了几叠纸钱之后,忽地站起身来,道:“走了!”
接着,他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扔到了老妓脚边,转身便往乱葬岗子下面走。
“你等等!”背后传来的老妓的叫喊声。
他停下步子,转过头,看着老妓紧紧攥着那一锭银子,犹豫良久,还是未能将那一锭银子砸到张洞明的脑袋上。
老妓凄然道:“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去选择什么……身不由己,你知道吗?”
张洞明的眼睛里只剩空洞,但他的思路却异常清晰:“是这样吗?”
“究竟是没有机会去选择,还是能够选择的时候,不敢做出选择?”
老妓被张洞明的话问得愣住了。
她记得自己被父母卖去鼎京的勾栏妓寨的时候——父母帮她做了选择,她便依着这个选择去做妓女了。
她怎么能违抗父母呢?
可是,自己曾经又真的确是没有机会去选择的吗?
挣扎会被龟奴掐死。
抗拒会被客人毒打至死。
好像横竖都是一个死,可是如今自己,又何尝不是将要死了,也挣不回自由地生的权利?
活了这么多年,也不过是比年轻人多吃了些盐而已,除此之外,生命的流逝,并未让她沉淀出什么底蕴来。
老妓只是从一个小妓女,渐渐长成了一个老妓女而已,除了业务更加熟练,便没有别的长处。
“呵呵。”
张洞明嘴角一咧,露出一个冰冷的笑容,转身晃晃悠悠地下了乱葬岗,往鼎京城里走去。
他如今已经不敢再去叔父的酒楼里评书,要去鼎京城里的茶馆杂耍等地碰碰运气,实在不行,便是随便在街上找块地上说书也行。
张洞明评书已不单单是为了生计,更为了心里那口气。
他一直在努力做顺乎自己心意的选择。
那位救下他性命的大侠,这几日也不出现了,不过张洞明仔细想想,也觉得大侠还是不不要出现才好,民怎能与官斗呢?纵然身怀高超武功,升斗小民,依旧是升斗小民,只要与官员对抗,立刻便是死路一条。
死路一条。
张洞明冷冷一笑。
……
苍树、都邪、再加上一位不速之客-秦源,三人坐在杨立此前租好的那个小院子里。
二人皆不知秦源如何查到了他们的居所,不过转念一想,如今山雨欲来,各方势力的注意力全集中在了自家首领回京这一件事情上,有人暗中通过手段,查到首领在鼎京的居所,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我先自报家门。”
秦源已经多日未去义父府上吃酱肘子了,以后恐怕也没有多少机会去吃。
义父此时,大概已经知道自己与他,不可能像从前那样父慈子孝了——不过想一想,义父有那么多的义子,差自己一个也不算什么大事。
此前,他便已经丢失了另一个义子——秦远。
“在下姓秦,单名一个源字。宰辅秦大人之义子。”秦源看着两人,心中多少有些不平静,他不知道自己说出这番话,对方是会对自己下逐客令,还是其他,“在下曾奉义父之命,调查你家主公背后势力,以及得力手下。”
“由此知阁下二人声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