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御史早朝之时,触犯天颜,因之被杖责二十。
其已是老迈之躯,二十大棒下去之后,立刻便不醒人事,被宫中太监以板车拖回自家府邸,回家未过一夜,不治身亡。
这个消息从朝中释放出去,未过多久,便被市井间各种各样比此有趣千百倍的消息盖过去,消失无踪。但想必背后推动江又灵之事,将其摆在陛下面前的人已经知道自己再乱伸手,会面临什么下场,一时间,关于江又灵乃是陛下私生女的消息立刻消寂了下去。
但宫中暗卫却就江又灵的身份,以及其如今藏身何地展开了调查。
时间依旧在悄无声息地流失着,城市便是一个巨大的舞台,每日都在流传着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一类的戏码。
《野狐说》的评书先生被客人殴打得鼻青脸肿的消息传遍了鼎京市井,牛二也因此在家休养了三五日,待到他再去同和居讲书之时,生意已大不如前,反倒是对面的盛泰酒楼忽地绝处逢生,因一出《射龙传》再度生意火爆了起来。
这一日,牛二早早讲完了今天的几个章回——台下也没多少客人在听他说书,赏钱也没有多少,同和居掌柜更是对牛二生出了些许排斥之心。
牛二自知自己处境不妙,但他倒是一点也不着急——大人物说了,过不了多久,对面讲《射龙传》的那个同行,便要吃官司,吃牢饭去了,到时候没人与自己竞争,自己还怕没有生意?
对面抢走了自己多少客人,到时候就得送出来多少客人!
果不其然,这日牛二评书讲完之后,正在收拾东西,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接着便有人将消息传了出来——盛泰酒楼里出了大事,官差要将那边的评书先生带走调查,评书先生偏偏不肯就范,反而与官差理论了起来!
大家伙一听这消息,都觉得稀奇——还从未听过哪个下九流的敢与公差当面对抗!
似说书先生、戏子、娼妓一类的活计,都被时人看作是乞丐一般低贱的职业,被视作下九流。
纵然说书先生认识几个字,比一般农人都要有些文化,依旧难逃被归入下九流,被视作旁门左道的命运。
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在士农工商四等民的阶级区分之下,根本不存在。
权贵与精英们若不靠着这士农工商阶级之分,令天下人互相之间生出鄙视链,使士蔑视农人,农人嫌弃工匠,工匠轻慢商贾,商贾欺压操持下九流贱业的人,那么他们自己便没有好日子过了。
倘若百姓之间无有阶级之分,互相之间铁板一块,水乳交融,便是统治者们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时候,他们的任何一点错误被人揪住,立刻便永世不能翻身,昭国庙堂若治不好天下事,使民富国强,大家便团结起来,再换新天。
然而如今现实情况却是吃干饭的蔑视吃稀饭的,吃稀饭的蔑视吃米汤的,吃米汤的嘲笑吃米糠的,却从未有一人想过,谁规定的自己只能吃饭,不能吃菜?
……
牛二看众人一边议论着,一边往盛泰酒楼那边去,他自己也来了兴趣,跑到同和居酒楼后院换了身衣裳,便从后门走出去,绕了个圈,混进了进盛泰酒楼看热闹的人群中。
盛泰酒楼门前从未如今日这般这么多人过,几乎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
外面这些人几乎全是赶过来敢热闹的人,其中可没几个愿意在人家酒楼里吃顿饭消费一下的,牛二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终于挤进了酒楼之内。
酒楼里人更多,不过大都是正正经经花了银子,来吃饭的客人,牛二寻了个好位置,便站在原地往酒楼大厅中央伸直了脖子观察。
评书先生的台子上,几个配刀的官差正对张洞明父子推推搡搡。
官差们过来把人带走时,应该也未料到酒楼里会有这么多人,以及人们会越聚越多,当下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也不敢对秀才父子使用暴力,如此反倒给了张洞明挣扎的机会。
“因你近日来,在此地屡屡散布朝廷命官的谣言,所以我等前来缉拿你,此乃依法办事,你有何不服?快跟我们走!”捕头不耐烦地抓住张洞明一条手臂,咬牙切齿,若非当下有太多双眼睛盯着自己等人,他真想直接一掌打掉张洞明半边牙齿,再捏碎他几根手指,好教他知晓抗法是什么代价!
“我不走!”一向文弱的张洞明,此时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来的力量,猛地扭动身体,竟挣脱了捕头的手,将父亲牢牢护在自己身后,道,“敢问差爷,你说我散布谣言,我散布了甚么谣言?我一个说书的,莫非还能影响到国政?”
“今之国朝,连我这么一个下九流的也容不下了?连让人说句话都容不下了?!”
张洞明在三教九流之中混迹已久,此时开口说话,言辞直指官差此次办案的要害,更在间接之间煽动了周遭围观人等的情绪。
当即就有人在下面高声嚷嚷:“不过都是讨生活而已,何必互相为难?!”
“对啊,这秀才只是讲些掌故,莫非如今连掌故也不让人讲了?只准我们大家伙儿充当睁眼瞎!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我等也只是奉了京兆尹的命令,在城中缉拿散布谣言,避免谣言令金昭两国生出不睦,你们又何苦为难我等?”捕头高声解释着,手上却小动作不断,向周围官差打个颜色,七八个捕快立刻围向了张洞明父子二人,顺便遮挡住周遭人的视线。
“嘿!你们干什么?大庭广众之下,殴打霸凌普通百姓!”
一看官差们这架势,围观人们登时便炸开了,有人跳上了台子,拉开那几个围住张洞明父子的官差,可惜已经晚了,张洞明眼眶青紫,显然刚才被对方围住之后,脸上捱了几拳,至于身上有没有受伤,暂时却也确定不了。
“我等乃是秉公办事,你们若是再如此蛮不讲理,可别怪某家手中的刀不客气!”
竟有人敢袭击官差,捕头心中登时大怒,铿锵一声抽出腰刀,向前方虚挥了几下——手中有兵刃就是有底气,人们一看官差拔出了刀,一个个都迅速冷静了下来,不敢再接近几个官差。
捕头心中怒火却未因此消减,反倒高声道:“你等简直是反了天了,待到某家回归京兆尹府,必要将此事禀告大人!”
“把这两个传播谣言的带走!”
“差爷说我们传播谣言,敢问我们传播了甚么谣言?”
“我与对面的同和居说书的,讲同一个消息新编而来的典故,为何差爷只抓我,却对他视若无睹?”
“差爷说是秉公办事,差爷究竟秉的是‘公’,还是照着上面大人们的脸色喜好来办事?上面的大人们不喜欢有人传扬那位在边关扬威的兵部职方之事,似我这等以此为根据评书的下九流便要遭殃,大人若是喜欢那位兵部职方所做的事,遭殃的便该是对面同和居里的那位说书人了罢?”
张洞明父子被捕快们推搡着下了台,他一边努力挣扎,一边高声呼喊,言辞锐利。
捕头眼皮直跳。自己当官差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见这么硬的茬子!
挤进酒楼里的人愈来愈多了,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
每个人都似有意似无意地为一众官差的通行制造障碍,他们如陷泥沼,半天也不过挪动半步而已。
捕头觉得这周围气氛不对,他看向近在咫尺,但又远似天垫的门口,那里有人抱着膀子站着,捕头老辣的眼光捕捉到了抱膀子的人眼中的寒意。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想法——自己若这样经过门口,被人群推搡着,暗中有人捅了自己一刀的话,也无法查出凶手谁人吧?!
一念及此,捕头顿时打了个激灵,但他又不能不带走张洞明父子——这是京兆尹大人点名要的罪犯!
至于他父子二人是不是真的罪犯,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上头的大人既开口说他是罪犯,那他便一定要呆在牢房里!
什么秉公办事,什么依照律例——捕头自己都不信这一套。
昭律是用来限制普通百姓的,和上面那些大人们可没什么关系——他们是制定规矩的人,不是守规矩的人。
捕头心中纠结,良久之后,猛地转头,脸色狰狞,一双三角眼似是钉子般钉在了张洞明面孔上。
张洞明丝毫不惧,反抬头与之对视——他是差一点便死了的人,这条命也是捡回来的,被天收走也无怨言,既然如此,还有甚么好怕?!
反正这几日赚得银子也足够老父活过这一辈子了。
张洞明觉得胸中有一团火在燃烧,他愈来愈能看到世界的本质,看到昭国的本质,可惜他只是一个说书的,影响不了天下人,不然,他真想撕破眼前这所有的假象!
他眼下只能撕下捕头伪装作秉公办事的假面具,相信周围这么多的看官们,必定喜欢今天的故事。
“你走不走?”捕快藏在衣袖里的手掌紧攥成拳,中指微微凸出,这一拳落在人的肚子上,能教人瞬间失去所有力气,躺在地上任由宰割。
“我不走。”张洞明反倒平静下来,大彻大悟,心中有无限的光明与欢喜。
“好,好,好!”
捕头狞笑一声,高叫道:“掌柜,掌柜的,给我过来!过来!”
他眼睛锐利,一眼便看到了试图往人群里藏的掌柜,冲其大声吼着,不断挥手,让其到自己身边来。
张洞明看他这副作为,却有不好的预感。
围观人等心中亦有如此想法。
所谓民怕吏,吏怕官,官怕民,说得是那些越卑微的小官,越了解与自己相差无多的百姓,他们能使出各种阴损的招式折腾治下的百姓,直到百姓低了头,服了软,从此没了骨性,做了狗。
所以会有百姓进京高御状,会有人直接拦在朝廷大员的车马之前,向其告状。
大官们都爱惜羽毛,也都看重自己的声名,他们反倒惧怕失去群众基础,怕落一个不为民办事的口实,因此,又说官怕民。
如今,张洞明是百姓,捕头是恶吏。
不管张洞明是否惧怕捕头,捕头都有数十种方式让对方低头认罪。
掌柜到了捕头跟前,低着头,不敢声言,不敢看自己的侄儿。
“掌柜的,这个说书的,我也不带走了,便留在这里。”捕快换上了一副笑脸,只是笑得让人心中发寒,“明日我会继续来。”
“这个说书的在这里呆一日,我便来一日,直到他从你这家酒楼里消失。”
“你总会为自己所犯之罪责付出代价!”捕头看向张洞明,冷笑一声,一挥手,直接释放了张洞明父子,带着一众捕快从酒楼离开!
酒楼里的人们没有因为张洞明父子总算未受到不公对待而欢呼,反而因此陷入了沉默。
人间总有青天,但它似乎总是姗姗来迟。
看到了这一场闹剧的人们,内心都被巨大的惶恐击中了,一种极端不安全之感包围了他们的心灵,可他们却没有任何语言可以劝慰自己,逃离出这种不安全感。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每个人都知道,捕快看似未将张洞明父子锁拿入狱,其实已经封死了他所有的去路,他可以自由地行走在京城,行走在天下各地,但从此之后,他将被排斥在所有人之外,成为一个透明的形体。
人群里的牛二心中剧震。
他被张洞明先前的话触动了——那位兵部职方回归京城,若知道自己如此编排于他,自己的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
顷刻间,牛二做了决定——要赶紧逃离鼎京,逃离背后之人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