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树走了,秀才像是做了一场梦,呆坐在桌前,愣了很久,才回过神来。
他低头看着桌上那个信封,犹豫着,迟疑着,不知该打开,还是不该打开——看对方这高来高去的本事,显然非常人。
自己打开得看似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信封,但或许也是打开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阴谋之网。
秀才对这些隐藏在阴暗角落里的事情,倒有一种独到的见解。
他心里挣扎着,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儿,仍未拿定注意,又心系父亲的安危,便端起油灯,在黑暗的房屋内四处走动着,随着他的走动,房屋的每一个位置都相继被油灯映亮,又相继黯淡下去。
灯火太小了,不足以完全映亮房屋。
秀才停在床前,父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胸膛随着呼吸起起伏伏着。
他完全放下心来——那人身怀高强武功,秀才先前真担心自己父亲因为好说废话这个毛病,惹恼了对方,被人一掌拍碎脑袋。如今看来,那人并非穷凶极恶之辈,真的只是教自己父亲睡过去了而已。
秀才重新坐回了座位,终于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那封信。
苍树给秀才的这一封信笺上,写着杨立从离开逐鹿郡之后,遭遇到的桩桩件件事情,其中隐去了大部分枝枝节节,只留一条主线——杨立与金国五位皇子之间争端的前因后果。
秀才初读信笺之时,并不相信信笺之上的内容,但越往下读,他便越对信笺陈述的事情相信几分——这个信笺根本不是在为秀才提供一个创作的思路,简直就是直接把事实放在了他的眼前,让他根据事实这个素材来创作内容。
因为信笺上对杨立与金国五位皇子之间争端,在各个方面都没有丝毫隐瞒,细节详实,秀才的思路也因这份资料而完全打开。
他因信笺所述的杨立面对五位金国皇子近万大军的围猎时,依旧面不改色的情景心动神摇,因杨立通过一系列及计谋分化五位皇子,最终令五位皇子折损大半兵马,更把自己也折了进去而目眩神迷!
信笺读完之后,窗外已经透露微光。
秀才长叹一口气,叹息声中满是怅然与遗憾。
可惜自己未能亲眼见到那个情景,未能亲眼看到金国皇子被国朝兵部职方斩落马下的情形。
做历史的见证者,却总比不过做历史的参与者。
可惜,可惜……
良久,信笺在火盆中烧成灰烬,不留只字片语。
秀才落笔于素白纸张上,伏案疾书,下笔如有神助。
他这一次一共写了数个时辰,写了厚厚的一沓纸,父亲放在他桌边的早饭与午饭已经凉透,他仍旧未曾停笔。
秀才并非是真正考取了秀才功名的书生,十余年前,家父曾是军中武官,因被燕王杨统谋逆之事牵连,剥去官职,从此沦落为江湖卖艺之人。
而他也因这牵连,数年都没有参与科举的资格,等朝廷终于大赦天下,他有了考取功名的资格之时,陛下却没了开科取士的心思。
秀才之所以被人称作秀才,实是因为他确实认了很多字,读了很多书,颇有才学,比之一般有功名的国子监贡生,都不遑多让。
因此人称秀才。
他已近而立之年,早熄灭了靠功名博取地位的念头,觉得如今在酒楼给人说书评讲典故的生活倒也有趣,想着为父亲养老送终之后,他自己就可以浪迹天涯,随便去一个地方,与人说上一段故事,倒也不会饿死,倒也潇潇洒洒。
如今,读到这一封信,将这一封信上叙述的事情,加工成一个典故,秀才也觉得很有意思,他已经不能再像年轻人一样,为了追逐典故里的美好,而肆意挥霍时间,但他自认为有能力将今日这样的故事传扬到天下各地去。
让人们都能够听到这样的故事,为故事里的美好与真诚而感动。
如此,便已经知足。
倘若侥幸有人因自己的某个故事而豁然开朗,有了勇气面对迷局一般的人生未来,或响应故事里的指引,勇敢去追求真理与美好,那更是人生大幸。
……
同和居,客似云来,门庭若市。
这处酒楼原本在京城名声不响,里面的菜肴在京城诸大酒楼之中也根本排不上号,但今日来,却因为酒楼里的说书班子,生意彻底火爆了起来。
来此地吃饭的客人,有大半心思根本不在桌上那些菜肴上,而是在台子上说书人口中吐出的典故里。
门外候着的客人们伸长了脖子听内里的动静,企图在喧杂声音里分辨出几句说书人的只言片语,真有偶得妙语者,往往更加心痒难耐,抓耳挠腮,未听到其中动静者,也在来过同和居的其他人煽风点火之下,口干舌燥。
说到底,同和居里的评书先生们新编的那个典故,都是冲着下三路去的,古往今来,哪有不好色的男人?
同和居的评书那点拿捏故事起转承合、朦朦胧胧、若隐若现的功夫,全用到了描述男女之事上去,实在令听者心急火燎,想要来个畅快,但人偏偏不让你畅快,吊着你一天天往这酒楼里跑,来不了也得魂牵梦绕。
同和居生意好起来之后,在妓寨青楼前徘徊的穷书生酸秀才变少了——全聚在了同和居里,他们睡不起青楼里的姑娘,但在同和居点上一碗酒水,一叠茴香豆的银钱却还是有的。
“诸位可知,那位兵部职方从前是什么身份?”
台上说书人忽地问了台下诸食客一句。
诸食客纷纷摇头,表示不知,有急躁者催促着他赶紧往下讲,不要浪费时间。
他听到那些斥责之声,也不以为忤,嘿然一笑,弓着背,折扇忽地打开:“那位兵部职方呐,嘿嘿,先前乃是胡子山上野狐狸庙里的小和尚,小和尚年轻时候,生得那叫一个眉清目秀。巧的是这山上除了这么一座野和尚庙之外,还有一座尼姑庵……嘿!”
“尼姑庵里的小尼姑,多是穷人家养不起的女子,送到了山上去,尼姑庵也不缺她们吃食,一个个养得水灵灵的,山下的男人是见不着……”
说书先生随口提起一段故事,便牵动得底下众食客们心脏砰砰直跳。
他这个新编乃是根据当下京城传扬得沸反盈天的那个消息改编而来,在自己的新编掌故里,说书先生将那个消息中的主角——杨立塑造成了一个好色之徒,在山上当和尚之时,便不老实,与山上另一座尼姑里的诸多小尼姑都游过巫山,渡过云雨。
下山之后,这个和尚投机取巧,靠巴结郡上的大员,在郡上混了个一官半职,当时恰逢圣上彻查其所在之郡贪腐之事,这和尚转手便将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几位大人告上了朝廷。
那几位大人确实私德有亏,贪腐了些许金钱,被砍了脑袋。和尚则摇身一变,成了兵部职方,朝中新晋红人……
这故事讲了三五日,如今才讲到和尚通过向郡上某个大人进献小尼姑一节,混上一官半职。
距离讲到故事真正的核心——兵部职方入女真,擒拿金国五位皇子的事情,还有一大段距离,但饶是如此,食客们也都听得津津有味。
有些人甚至建议说书先生也不要往前讲了,只管把那小和尚如何与一众尼姑们私通的情形给大家讲讲清楚就可,还为此出了十两白银。
但说书人却摇头拒绝。
明面上的原因是他作为一个评书先生,怎能这么没有道德,为了点银钱就把编好的故事全都拆散。
暗地里真实的情况,却是评书人倒也想收下银子,按照客人的想法讲这个故事——反正下三路那档子事儿,讲来讲去也脱不出那么个框架,他自己也乐得轻松。
但背后之人却要求他必须尽快讲到故事真正的核心去,否则他便人头不保!
说书人这几日赚得银子比他这辈子赚到的都要多,早已乐不思蜀,哪里会听背后之人的警告,昨日刚刚放飞了自我,回家便被剁下了一根脚趾头——事已至此,他哪里还敢不听人家的话?
今日他便要加快进度,把这个新编赶着往前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