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京禁宫之内,太和殿。
檐角堆满了积雪,几个小太监站在高高的凳子上,手中举着木棒,正费力地砸向檐角下那些尖锐的冰棱。
每到阳光普照,冰雪初融的时候,那些悬在屋檐下的冰锥便会纷纷坠落,成为伤人的利器。
小太监们每隔一段时间,便要进行一次清理冰锥的活计。
衮衮诸公自正德门进入宫墙之内,沿着一级级台阶,向着太和殿内鱼贯而入。
朝臣们身上或青或紫或黑的朝服,汇聚成了一道道驳杂的小流,与这皇宫之内万千广厦一般,寂静肃穆。
文武百官分列右左,从太和殿里,一直排到了殿外台阶之下。
大太监高全善的声音,由殿内传出殿外:“跪——”
群臣尽皆跪伏在地。
“万岁!”
这是开年以来,朝臣们第一次上朝,因之声音都比昨年洪亮了不少。
“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昭帝坐在龙椅之上,点了点头,沉声道:“众爱卿平身!”
高全善侍立于一旁,跟着将昭帝的话语传出大殿。
在整齐而庄严的‘谢万岁’声音中,群臣站起了身。
高全善的双手笼在袖袍之中,神色肃穆,高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一整日的朝政工作,便由此开始。
不过今次,与往日却有许多不同。
随着高全善话音落地,群臣低着头颅,眼观鼻鼻观心,暂时无人跨出百官阵列,走到中间,呈上奏折。
昭帝眼睛微眯,对于大殿之中氛围为何会是这样。
他心中自然是有所了解的。
不过这样也好,昭帝并不打算戳破什么。
便在群臣沉默着,高全善第二次高声说出‘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八个字的时候,大殿之中,终于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地象司司正,臣陆无崖谨奏!”
昭帝眉头微微一皱,看着一袭紫色官袍的陆无崖从文官队列之中走出,眉头皱得更加紧了,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道:“准奏。”
“臣请直谏!”
陆无崖再度向昭帝叩首,手中只有朝板,并没有奏折。
待他说出‘臣请直谏’四字之后,众臣眼中顿时露出震惊之色!
直谏为直言规谏之意,与君王庙堂对问,不同于递送奏折,中间还有缓冲之时间。若君王点头答应了臣子直谏,便必须要就臣子提出的问题,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而陆无崖要直谏什么,群臣心中有数。
可是陆无崖将会提出的那个问题,皇帝如今根本不愿意给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因之,陆无崖直谏风险极大,因之获罪,比其直谏成功的概率更大!
果然,昭帝闻言,眉宇间隐有怒意升腾。
他的手指用力叩击了桌案一下,似乎在下定决心,闷声道:“准!”
直谏帝王,自古至今,皆为天下美谈。
若帝王拒绝臣子之直谏,往往为人诟病。
昭帝必须答应。
“臣奏请陛下,彻查大昭山阳郡守、江左刺史、关东郡守、河西郡守、阳城知州、节制定边军节度使吴康,衮州知州,青城知州、灵雨知州、威远道都督、挡马城知州此十一位朝廷大员贪墨之事!”
群臣纷纷侧目,盯住陆无崖。
“臣奏请陛下,彻查此十一位朝廷大员与燕州灾祸之牵连!”
群臣变色!
“臣奏请陛下,彻查晋王在燕州之行事!”
“臣奏请陛下,彻查晋王与山阳郡守等十一位贪臣之间牵连!”
“住口!无耻老贼,安敢妄言皇嗣?!”陆无崖冷肃的声音高高落下,文官班列之中,便走出了一个五品绯袍言官,跪倒在大殿中间,向昭帝叩首之后,指着陆无崖怒声呵斥!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此为昭律!”陆无崖声音猛地拔高,一锤定音!
那个五品言官脸色涨得通红,再度向昭帝叩首,高声道:“臣亦有事启奏!”
“准奏!”昭帝一条胳膊压在了龙椅扶手之上,点了点头。
“臣要参地象司正陆无崖妄言皇嗣,诽谤皇家,辱及天家颜面!”
“臣启奏陛下……”
“臣启奏陛下……”
“臣启奏陛下……”
“臣启奏陛下……”
随着那个言官跪倒在大殿中央,一时之间,文武班列之中,诸多官员走出班列,向着昭帝拜倒,纷纷向昭帝上奏。
大殿之中,俨然成了吵闹的菜市场。
诸多官员互相之间争吵得面红耳赤,甚至有人捋起宽大的袖袍,准备朝对方脸上来一拳!
庙堂之上,这样的情景出现的次数并不少了。
昭帝每每见此情景,心中说不烦躁,那是假的,但他眼下局势,他却偏偏无法掌握得住。
毕竟跪下的朝官里,每一个都是‘赤胆忠心’,若嫌弃他们太吵闹,因之将他们全都拉出去午门斩首,恐怕后世史家对昭帝少不了一个残虐无道的评价。
昭帝揉了揉额头。
眼下的吵闹虽让他心中烦扰,但未尝不是他所希望的局面。
昭帝临朝这么多年,第一次希望见到群臣吵闹起来的情景。
因为争吵往往争吵不出结果。
没结果,便不用昭帝为燕州事,为天下士人事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不过,这一次明显不一样。
在群臣争吵不休之时,太子赵元直走到了御阶之前,掀起下裳前摆,跪伏在地:“儿臣赵元直,启奏父皇!”
赵元直的声音并不大。
但群臣吵嚷的声音也未将他的言语声淹没下去。
他们吵闹的时候,眼角余光始终都是在注意着御阶之上的昭帝的,如今自然也看到了太子殿下跪倒在御阶之下。
吵杂的声音渐渐降低,最终归于寂静。
昭帝身体前倾,盯着下方叩首的长子,眉毛一扬,点了点头:“准奏。”
“儿臣此番前去燕州郡,一路所见,官道之上,饿殍遍地,城池之中,每日皆有数十百具尸体推出城外,就地焚烧。”
“此凄惨之境直比我大昭立国之时更加凄惨,令人触目惊心!”
“此情此景,无不令儿臣心中震撼。”
“莫非大昭版图之上,没有燕州郡?以至于燕州生民沦落至如此境地,竟无一官员过问?甚至有诸多朝官,将手伸进了燕州郡,互相结党,把燕州当做是自己的后宅花园,随意采撷,其中百姓更是被他们当做自家的奴隶一般促使!”
“这等天理难容之事,有些人却做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之心!”
“前有北周遭起义农民军讨伐,北周因之覆灭。前车之鉴,后车之师。”
“今我大昭偌大帝国,满朝文武,衮衮诸公,每一个皆是通明练达、惊才绝艳,却连一个小小燕州郡的民生都无法顾及!”
“如今燕州之事悬而未决,诸公却已经开始就自己能从此中得到些什么,吵闹得不可开交,本该受审的燕州郡之罪魁祸首,为虎作伥之辈却放任自流,视若无睹!”
“诸公扪心自问,心头可曾因此有过半点羞惭之心?”
“儿臣亦想请教父皇,法理无法伸张,罪人逍遥法外。这等处置,可顺乎天道?可算是顺应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