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城。
一场无妄之灾,终究是令这座处于燕州也可以算是安逸祥和之地的城池元气大伤。
即使灾难过去,又有太子驾临兴城,也难掩城中颓靡的气氛。
城中百姓面上或有凄然之色——家中有人死于那场灾难之中,或面带惶然之色——久居兴城,闭锁门户自成一统,如今这道虚无的门户被人强行打开了去,他们也被强迫着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今时的燕州,已经没有所谓绝对安全的地方了,但靠靠近下河城的兴城,绝对是最不安全的那个地方之一。只因这里接近真理教的山门。
以往尚有州牧坐镇此地 ,能为兴城百姓斡旋于诸方势力之间,保得兴城平安。
如今州牧被贼匪所伤,百姓们顿时发觉了从前生活与现在不一样的地方了。
往常城里纵是来了贼匪,也对百姓们的生活没有多少干扰,他们还未听过从前有什么贼人在兴城伤了普通百姓性命的。
可是如今,贼匪一拨一拨地从兴城周遭流窜而过,每个人却都觉得后脖颈凉飕飕的。兴城的城门打开,没有了州牧,便意味着贼匪没有了掣肘,可以在此地随意掠夺了。
当下还有太子坐镇,可太子总不会一直呆在这个地方——除非太子不是太子,成了王爵,封地还要在燕州才行。
于是,人们便不免开始打探起了消息,互通有无,打算离开这座城池,寻找一个不会被贼匪波及的地方。
一个叫做青萍镇,或许现在已经可以称之为青萍城的地方从这时开始,便渐渐出现在了人们的话语中。
也在此时,一队车马进入了兴城里。
作为首领的白面白发老者,尤其惹人注目。
人们看他明明满面皱纹,却没有几根胡须,以及那不明显的喉结,便纷纷猜测起这位的身份——莫不是宫里的太监?
这样的猜测并不会在兴城引起舆论的风暴。
人们只是草草地围观了一下这一队人,看着他们走进太子暂居的府邸,便各自散去,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
这几日的兴城,满城缟素。
而大昭的疆土之上,在撇去燕州这一块地方,也已不乏激扬之声。
陈秉锐的同窗们,终是死了数十个。
他们留下的绝命书也都送到了各地好友的手中。
满城缟素的兴城里,有刚刚消歇的暗流与渐渐聚集的新潮,而城外的大昭,暗流已化为风暴,将每一个人都卷进了这场风暴里。
大昭自燕王故去,昭帝屡次不开科举之后,民间积蓄的大量读书人已经达到了历史上的新巅峰。
恰逢其时,明年的恩科又在鼎京一众权臣与昭帝的商议中,随时都有可能胎死腹中。
又加上燕州兴城事传进了天下读书人的耳朵里。
在此之中,皇权与上位者愚弄百姓,视苍生如草芥的震怖舆情也随着一封封绝命书传递了出去。
满腹经纶却又郁郁不得志,蹉跎半生的天下读书人们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当下的大昭一派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
民间的评书先生,各地流连的戏班子将这一段段故事编成了戏剧,在百姓之中流传,人们对朝官的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层出不穷。
庙堂与庶民之间的信任,自十余年前燕王故去之后,第一次产生了裂痕。
燕州士人遭皇亲贵胄率匪众屠戮的消息,便是这道裂痕里埋着的炸药与引信。
此时的天下士人,无不愤慨万分,街面之上,到处都是停留下来聚成一堆交头接耳的读书人。
目下,只要一点火星溅起,便会彻底引燃这根导火索,令民意熊熊燃烧起来……
……
“首阳阁……”
兴城太子临时府邸内。
赵元直手指轻轻敲击座椅把手,眼神深邃,令人难以猜度他的心思。
化名为殷白眉的高全善躬身立在下方,将自己一路所见与一些猜测,都如实汇报给了赵元直。
作为宫里的总管太监,天子最为宠信的宦官,殷白眉历来处事公正,不敢有任何偏私拉拢哪位皇子,唯恐被有心人捅到了今上那里去。
他当下告知赵元直的消息,也同样如实告知了赶来燕州的三皇子——这亦是皇上对两位皇子的考验。
目下主要看太子殿下会如何处理这一件事情了。
“这个叫首阳阁的江湖宗门,倒是神秘得很。”赵元直眉头舒展,笑道,“只是公公,此事可真能确定是那首阳阁所做?”
“据宫中暗卫走马天下,打探而来的消息可知确系首阳阁所做。”殷白眉老神在在地回了一句。
语气倒是笃定无比。
赵元直闻声点了点头,心念转动着,想到的却是这个首阳阁与那个大逆,是否有些关系?
不然为何前脚兴城刚出了事情,后脚这件事便传遍了大昭,天下百姓因之物议纷纷?
那个大逆又在谋划着些什么?
赵元直对杨立愈加好奇,同时心中也愈发沉重了起来。
只看高公公专程从鼎京赶到兴城,向自己汇报这一个消息,赵元直也能透过这个表象看到高公公背后父皇的影子。
他怎会不知,这是父皇专门给自己与皇弟留下的试题?
但是,燕州祸事有大半皆因皇弟挑惹起来的,如今父皇却要令自己与皇弟一同解决这一桩事情,若是解决好了,暂且不说,可若是行差踏错哪怕半步,以父皇如今的秉性,必然会责备自己多于皇弟。
又要自己念及长兄情分,须得顾念幼弟。
又要自己在诸多掣肘之下,文韬武略,恩威并施……
赵元直心中苦涩,脸孔上的笑容倒还是温和的,他开口说道:“此事,孤知道了。”
“只是其中一些关节,尚未能想得通透,公公且容孤再仔细思索一番罢。”
赵元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下方的殷白眉恭谨叩首行礼,徐徐后退。
待其退到门口之际,赵元直忽地出言道:“也请公公知会皇弟一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伤人必多,民亦如之。”
“天下百姓皆为大昭子民,君视民如仇寇,民必视君为草芥。若他愿意,便让他赶来燕州,我与他兄弟二人共同应对此事,切不可偏激行事。”
殷白眉在脚后跟抵在了门槛上,闻听赵元直的话语,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点头应允道:“奴必将殿下的话带给三皇子。”
“想必皇上看到殿下与三皇子兄弟二人齐心合力,心里必然是欣慰的。”
“多谢公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