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匹马如何?”
燕州某处人流稠密的马市子,人流如织。
公孙杵臼拍着一匹柔然马的后背,询问了一旁的程锐一句。
程锐观察片刻,又上前摸摸看看,道:“头大颈宽,前胸开阔,皮厚毛色也不错,是匹好马。”
公孙杵臼瞪了程锐一眼,令程锐不明所以。
老者转脸呼唤来卖马人,道:“这匹马老夫买了,你说个价格。”
卖马人面无表情,伸出五根手指:“五金,不要铜钱。”
公孙杵臼闻声倒吸一口凉气,道:“五金?这般贵,还不要铜钱?缘何不要铜钱?”
“五百吊钱,难以携带。”卖马人回道。
公孙杵臼身上所带银钱莫说五两黄金,便是五两银子也没有,他面露难色,拉着卖马人到角落里,低声道:“便宜些如何?”
卖马人摇头:“便宜不卖。”
公孙杵臼似是对卖马人的回答早有预料,他从怀中摸出了一枚令牌,递到卖马人手中:“老夫无为宗门人,你见到这个令牌,总得给我便宜些了吧?”
卖马人将令牌查验了一番,还给了老者,而后道:“魁首有令,若是无为宗与金刚菩提宗门人与天目做买卖,又囊中羞涩,可打个欠条,暂行赊欠。他自会派人去你们宗门收债。至于便宜,却是半个子儿都不能便宜的。”
“……”
公孙杵臼骂骂咧咧地牵着两匹马走出了天目马行,走到了程锐近前,递给程锐一匹战马缰绳,面上尤有被恨宰了一刀的痛苦之色:“五百吊钱买一匹马,再加上这些鞍具之类,两匹马共花去了宗门十六金!嘶,这些商人可真是黑心肠!在别地买一匹马也不过二金,到了此地便要翻上一番!”
“商人逐利,本就是天性。”程锐冷笑道,“早晚要教这些趁机哄抬物价的奸商人头落地!”
公孙杵臼此时却又笑了起来:“不过这杨家小儿倒也聪明,这些横财,此时不赚,更待何时?”
“杨家小儿?”程锐狐疑地看了公孙杵臼一眼,以为这老倌经受不住十六金的打击,头脑混乱了,“你说的杨家小儿是谁?”
公孙杵臼摆了摆手,牵着马朝前走:“自然是青萍魁首,除了他,还能有谁想到这种手段敛财?”
“我们一路走来,到处皆是青萍安插的眼线,只要有人流聚集之地,便有天目商行存在。老夫虽不知杨家小儿这般安排有何用处,却也总觉得此中必大有文章,厉害得很!”
“那青萍魁首原是这等人?他这般行径,与奸商何异?亏你先前还说此人能治燕州,若照他这般治法,燕州过不了多久也要垮了!”程锐停步不前,勃然大怒道。
公孙杵臼转过头来,笑眯眯道:“老夫问你,来往此地的人中,有多少燕州百姓?”
程锐听公孙杵臼言语之中似有深意,仔细思索了一下,说道:“未曾看到,燕州逃难百姓,还未到这里,便已被青萍武夫截流带走,此地又是交易车马之地,他们手中没有多少余钱,怎会来这种地方?”
“那此地来往的大都是些什么人?”公孙杵臼又问。
“自然是江湖客。”程锐不假思索道,“且都是些要去无当窟淘金的江湖客。”
“如此,天目赚的都是哪些人的钱财?你心里还没点数吗?”
程锐刚要摇头,又将公孙杵臼的话琢磨了一遍,眉宇间浮现明悟之色。
“取之于江湖豪客,用之于燕州百姓。有甚么不好?”
“能在此时来到燕州妄图淘金的,又哪个是善类了?”
公孙杵臼又几句开导,令程锐喜上眉梢,挠着头,一副想要同老者说几句高兴的话,又颇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上马吧,路上找家客栈随便用些饭食,黄昏可到下河城。”
“最好是找那些挂有天目旗子的饭馆。”
“为何?”
“可以赊账,不用花老夫自己的钱。”
“……”
……
下河城,北邻真理教山门,西距小城兴城不过十里之遥。周遭城池如星落棋盘,不知繁几。
因此地交通便捷,四通八达,今已取代昔日繁荣的燕州城,成为如今的燕州郡第一大城。
又因其毗邻真理教山门,真理教得天独厚,已将触手完全伸进了下河城的阴暗角落中……
“希律律!”
双马穿过羊肠小道,转入一个地形低洼之处,其中有些老槐树,程锐目光扫过周遭,检查一番后便顺势勒马停步,翻身下马,一连串动作娴熟无比,一看便是驭马好手。
在他之后,公孙杵就也跟着停了下来,下马之后,解下马上挂着的几颗面目狰狞的死人头,就地挖了个坑,将人头埋了进去。
如今燕州贼匪横行,武夫遍地。不杀几只鸡,很难唬住顽皮的猴子。
做完手中的事情,公孙杵臼手掌在一棵槐树树皮上蹭掉了手掌上的鲜血和泥土,随后说道:“再往前走不过十几里,便是下河城的地界了,今晚咱们俩须得好好……”
“你来看这里!”
往前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的程锐忽地开口,截断了公孙杵臼的言语。
老者皱了皱眉头,按剑在手,跨步靠近程锐的背影。
程锐站在一个似是新掘好的大坑旁边,大坑里的景象,让他说不出话来。
公孙杵臼站在一旁,盯着大坑看了许久——坑里已经堆积了十几具女童的尸体,俱被扒光了衣服,大腿内侧有凝固的血液。
程锐不说话,唯有剧烈起伏的胸膛透露出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心绪。
公孙杵臼叹了口气,慢慢道:“从燕北到燕南,这一路我们见过的凄惨景象也不少了。凭心而论,你还有力气愤怒么?”
没有想到老者会问这么一个问题,程锐愣了愣,最终重重点头。
“不要骗自己了。”
公孙杵臼摇了摇头,抬起衣袖轻轻拭去眼角的泪水:“相似的东西看得太多,终有一天会失去自己面对这些时应有的情绪。”
“……”
“你,还有力气愤怒么?”沉默良久,程锐侧目看着老者,问了一句。
“麻木才是你我的敌人。”公孙杵臼转过身去,向拴马的那棵树走,“自看到这些惨死的无辜百姓第一眼开始,老夫便在心里告诉自己,要保持愤怒。”
“即便回天无力,即便无法抗衡那些老夫不能抗衡的东西,但总要保持愤怒的。”
“唯有悲凉的愤怒让人拥有人性。”
“唯有无力的愤怒让人可以看见自己。”
公孙杵臼翻身上马,程锐跟在他身后解开捆在树上的马缰绳。
“老夫早知你这样的年轻人,热血终会因重复的事情看得太多,做得太多而渐渐凉透。但老夫早为你想到了一个办法,让你继续保持愤怒。”
程锐抬起头,老者骑在战马上看他。
他想问老者是什么法子,老者却忽而换了个话题:“老夫本已知会无为宗门人,令他们与你我于此地汇合,潜入下河城解救那些无辜孩童。”
“现在想来,人太多了反倒容易被城中暗谍发现。”
“不如就你我二人,同去下河城,如何?”
程锐点头,翻身上马。
马蹄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