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寨主的脑袋让那厮揪下来了!”
有靠得近的贼匪惊恐大叫,勒马倒退,不敢与公孙杵臼对峙。
“寨主死了!”
黑星寨三五个头目亦跟着大叫,面上却露出喜色。
寨主不死,自己哪里有上位进身的机会?这便是这些高兴的人内心想法。
他们也不急着围杀公孙杵臼,亦故作惊慌,跟着倒退。
“剿灭此獠!”
黑星寨主唯一的亲生儿子领着一队人马,怒吼着冲向公孙杵臼。眼眶都是血红血红的,杀父之仇自然不共戴天,但这人内心涌起的最强烈的念头,怕只是父亲死了,自己处境不妙。
“死了,黑星寨的寨主死了!”
其他匪帮头目跟着大叫起来。
场面一时之间十分混乱,十几股人马乌泱泱绞缠成一团,其中没有几个是真心想帮黑星寨主报仇的。
黑星寨主领着一队人马刚挤入贼匪群中,不过多时,自己便被挤到了一个偏僻角落,而后数个头目将他团团围住,手起刀落,黑星寨主唯一的独子也殒命刀下。
烟尘滚滚,火把的光芒在一片混乱中也是摇曳不定。
各种惨呼惊叫之声不绝于耳,公孙杵臼见此闹剧,摇了摇头,本以为必定要经历一番艰苦突围,没想到事情这么简单就解决了。
众贼匪无暇顾及他,他自然也不愿意留在这里,多招惹是非,更不想等到那些个贼匪杀光了异己,腾出手来对付自己,便抢过来一匹马,将程锐横放在马上,双脚一夹马腹,便脱离了贼匪群,渐渐融入茫茫的黑暗中。
……
村落里的火势渐渐收敛,前方暗里通红的天空,也慢慢变成了零星火苗逸散的模样。
火焰总是热情的,人在火堆前呆得久了,不免会被炙烤得头脑发热、血液沸腾,除此之外,再无法升起别的念头。
但当火焰燃烧得只剩余烬之时,那种由极热转冷的凄凉感,便一下子从人心底涌出来了。
秦远此时正有这种感觉。
荒郊野外,孤身一人,前方那个村落里的活人估计也都死了个干净,唯一的同伴也丢下他不知去向,值此情景之下,孤独与凄凉的情绪便在秦远的心间充盈。
他不敢离开身前可以给自己提供遮挡的土丘,去寻程锐的踪迹,更不用说去远处的村落里,找一下有没有活人了。
凄冷长夜,总归漫长。
若蜷缩一隅能够安睡,也算不错。但眼下秦远心中焦躁万分,又担忧程锐的安危,哪里睡得着?
思来想去,在土丘后来回挪动着步子,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秦远咬了咬牙,在地上捡了根树棍,迈步走出了土丘。
刚跨出土丘,一阵冷风劈面而来,吹得他后颈一凉,一个激灵,顿时又想再躲回土丘之后。
但是这样躲着又终归不是办法,终于把心一横,大瞪着眼睛就往村落里走了过去。
走到一个下坡处,村落里的情形便也看得清晰几分,倒是不见了那些贼匪的踪影,自然也看不见程锐在那里。
秦远在一棵树后面观察半晌,能确定自身安全了,这才又走出来,走过了下坡路,走进了村子里。
入目所及,皆是烧得焦黑摇摇欲坠的房屋。
屋舍里面有没有死尸,秦远却是不敢多想的。
“有没有人?还有没有人活着?”
许是为了给自己壮胆,秦远不断高喊着,村落里只有流窜而过的呜呜风声,以及些许火苗燃烧的噼啪之音,连条狗的叫声都不曾有,哪里还可能会有人声。
秦远一路上不停喊着,胆子也渐渐大了,折进一个胡同里,也敢低头看地上那些尸首了,不忍卒视也罢,胆大也好,一具具尸体看在眼里,也总会在读书人的心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就这样过了一道胡同,秦远深吸一口气,泪珠子便大滴大滴从眼眶里掉了出来。
听到哪个哪个庄子被匪类屠灭了,与见到一个村庄里全都是死尸,是完全不一样的两个概念。
尤其是看到那些死尸的脸孔上,还残留有生前的表情时,那股子悲愤与无力的感觉就会越发强烈。
秦远会忍不住回想,可能一日之前,这个村落里的人都还好好地活着,一家人聚在油灯下,孩子顽皮得招人嫌弃,妻子在灯下赶一双过年下的棉鞋,夫君则看顾自家喂的那头将要下崽的黄牛。
可是一夜之间,一个村落里的人便全都成了地上那些奇形怪状的尸体。
再推己及人,当初小台村可不就是这样的光景?
若不是那杨氏郎君四人来得及时,只怕自己一众乡亲,也都要命陨于金兵马蹄之下了……
越想就越不敢再深想。
世道如此,想要活着,也成了一件艰难无比的事情了。
“还有没有人活着?倒是说句话啊!”
“我不是强贼!还有没有活着!”
秦远在村落里游游荡荡,扯着嗓子呼号,提着木棍扒拉地上的尸体,或许尸体下还藏着个孩童,还有呼吸呢?
哪怕只是一个活人,哪怕只能见到一个活人,秦远都会觉得身上背负的罪孽少了些许。
是的,他觉得如今的自己罪孽深重。
纵然这些无辜的生命并非自己所杀,秦远依旧觉得自己罪孽深重。
读书用世,报国救民本就是读圣贤书的士子们至高的信仰,可是如今,那些远在鼎京庙堂里的士人们都做了些什么?
自己亦是一个得了功名的读书人……
与他们是一样的。
读了些书看得总会远一些,那些匪类之所以能如此猖獗,他们背后怎可能没有支撑呢?
能支撑起他们做这等事情的,除了高官显爵,除了居于上的士族,除了天潢贵胄,还能是谁?
再没有其他人了。这个事实令秦远更加悲观。
“说句话啊!还有没有活着的!”
心态转变的秦远,已经敢走进那些摇摇欲坠的房屋里查看了。
他从村头找到村尾,依旧未看到一个活着的人。
心灰意懒的秦远推开了村尾最后一个院落的木门,逐间房屋搜索一遍,站在院落中大口大口呕吐起来,把胃里的酸水都吐了出来。
他摇摇晃晃地往院落中的茅厕里面走,进了茅厕,看到了粪坑里冒出来的一颗脑袋。
孩童的脸上满是污秽,唯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尤有亮光。
秦远打了个激灵,随即嚎啕大哭:“谢上苍垂怜!”
“谢圣人垂怜!”
高兴又激动得忘乎所以的秦远跳进粪坑,将孩童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