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
一支不足百人的队伍在平民聚集之地外围四处巡逻着。
看他们在马上努力挺直的背脊、不因战马走动而颤抖的长枪,便知这支军队即便够不上列入沙场老卒的行列,但也为时不远了。
一支有战斗力的军队,必然首先有其威武的军容。
那些偷眼观察这支军队的平民们,虽然不知军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但却已经绕了一个弯,首先看到了整肃的军容所包含的东西——就在这支队伍里。
马队从面前巡梭而过,人们甚至不敢交头接耳,不敢说话。
‘观看’过军队巡逻的场景之后,人们便匆匆散开,往营盘中心去了。
他们显然有比闲着聚在一起瞎侃更重要的事情,之所以专门到营盘外观察一番军队巡逻的景象,显然也是为了这件大事做准备。
“张先,早前做些屠宰猪羊的活计,这不错吧?”
“拿着,这是你的身份牌子,凭着这个牌子,到了青萍镇,可去户政司领到两亩良田外加二亩三分荒地!”
“你是铁匠啊?如今我青萍镇正缺铁匠!到了镇上,你若还是愿意再做这活计,可以在镇上开个铁匠铺子,三十年不收租金。哈哈……这自然是有些条件的,你得帮着军械司的人先做三个月的工,给他们带出来一批徒弟来。当然,做工也不是白做的,工钱肯定不会少了你的……”
“莫急莫急,一个个来!木匠也要,木匠也要!”
营盘中心摆了几张长桌。
桌后面各坐着青萍镇新成立的户政司、巡察司、工匠司、民生司四大部门的吏员们,如今挂檐城里逃出来的难民们聚集在桌前,争先恐后地从户政司小吏那里领取一个个木牌牌,领过之后便如同得了个宝贝一般,又跑去民政司出示木牌换取地契凭证,一个个心满意足,喜气洋洋。
待到此间所有人都入了青萍镇的民籍之后,这个热闹的营盘也就不复存在了——大部分民众将被士卒护卫着,迁居青萍镇。
剩余一部分不打算留在青萍镇的,也早已派发了银钱粮米,各自上路了。
如今,青萍镇除却杨立离开之时,确认的军部首脑之外,亦另起了六司,各司其职,六司仿照昭朝庙堂六部,彼此紧密配合,保证青萍镇的高速发展。
燕州郡动荡不休,民不聊生,相信当一个世外桃源般的青萍镇真正走入燕州人的视线中后,必然会引无数人心向往之。
届时,青萍镇便会真正展开一场虹吸效应,吸引无数燕州人前来投靠。
难民啸聚,必成匪患,大昭朝廷到了那个时候,也必然不会对此坐视不理。
青萍镇的未来仍旧是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当下的欣欣向荣是不是昙花一现,亦终究要看一手创造出了这个桃花源的首领,是否具有破开迷雾见天日的能力。
不论镇内平民心中作何想法,诸司主官显然对青萍镇的‘大首领’很有信心。
最有信心的,当属军部主官——王荷。
王荷此时在千余野鬼街士卒阵列之中来回走动着,龇牙咧嘴,眉飞色舞,王荷将军脸上的喜色是掩饰不住的。
他不时拍一拍经过阵列士卒的臂膀,赞赏一声:“真是良才美质,良才美质啊!”
“这样的材料,若是不投入行伍,沙场之上博取军功出身,那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伴在王荷身侧的肖老大看着这一千余瘦削的少年人,多少有些于心不忍,小声在王荷耳边说道:“这些伢子,是不是太瘦弱了些?”
“即便是跟咱们巡察司的捕快相比,他们这看起来,也不堪用啊……”
“年纪这般小,真成了士卒,可是没有回头路的!”
看着王荷一副喜不自禁,根本就未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的样子,肖老大瞪圆了眼睛,怒声道。
即便是被他这般怒斥几声,王荷也不见生气,侧目过来,笑嘻嘻道:“没有回头路?肖老哥,人自生下来可就没有了回头路可以走的。”
“你怎么如此没有正形!某是在跟你说正经事!”
肖老大更为愤怒,若不是大首领亲自下令,他是一刻也不想与这厮共事下去了。
说正事便说正事,把道理都掰扯清楚。怎地还打起了言辞机锋?
“自然是要正经些的,正经些……”
王荷拉着肖老大的衣袖,不断点着头,将暴躁的老头拉到了一个角落里,方才低声道:“这些人的去处,不是你所能决定的……诶,老哥先莫要生气!”
“这自然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具体如何安排他们,还得看殿下的意思,你懂么?”
“这些人唯殿下马首是瞻,你看早晨殿下同他们谈话的时候,他们面上的表情,那个眼神!你明白了吗?”
肖老大隐约有些明白过来,仔细回忆了一下今早杨立同一众野鬼街士卒谈话之时,士卒们的表情,微微颌首:“虽然未曾见过当今陛下亲军死士面见陛下之时是何表情,但想来,这些伢子看殿下的眼神,与那些悍卒该是没多少差别的……”
末了,肖老大叹息一声,摇头道:“真是造孽啊……一群少年人在挂檐城硬生生被磋磨成了心智不全的人。”
“他们的新生活已经来到了,怎么在此时,反倒不敢踏进新的生活里了?”
杨立先前与野鬼街的士卒们一番谈话,便是希望这些人自己选择以后如何生活,但一众先前煞是渴望心生的人,真的是到了可以自由掌控以后人生的时候,反倒不敢迈步向前了。
其时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向杨立表达自己的愿望,希望以后做些什么。大都是摇头不语,直勾勾地盯着杨立。
肖老大的困惑,王荷是可以解答的,但是他却不忍心说出口,只能保持沉默。
野鬼街的少年们,已经没有了可以投入新生活的能力。
近十余年来,曾经的燕翎军统帅传授于他们的,也都是战场之上的杀人技艺,至于种田农耕之类的生活根本,即便是燕翎军统帅有心教授,野鬼街也不具备令众人掌握这种技能的条件。
少年们还未真正开始自己的人生,便已经被固定好了以后的道路——沙场搏杀。
不过,唯能聊以自慰的是他们如今虽不能投入到平凡的生活中去,不能按照杨立希望的那样去过自己的生活,但其实他们或多或少都已经感觉到,自己已经踏入了一条全新的道路。
重复与昨日相同的‘工作’,但效忠的对象终究不同,所处的环境也终究不同。
与其说一众人是向往新生活,不如说是【向往中的新生活】支撑起了他们伤痕累累的生命。
只要杨立还在世间存活,支撑着他们的信仰便永远存在。
永远值得追寻。
这何尝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