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燃灯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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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大雪,窗户上始终泛着青光。

鸡叫二遍时,华安安听到佛堂里传来敲打木鱼的脆响和普泰和尚诵经的低吟。他想了好一阵子,才弄明白自己睡在庙里。他想起床,又怕惊动了普泰和尚,就躺在床上,体验这奇特异样的感觉。

天地间发生了什么?昨天几乎走投无路,当时真有一种濒临死亡的绝望。此时此刻,简陋的房间虽小,却充满人间的温情。从磁溪县一路走来,见惯了人世间的冷漠无情,原以为人是为了利益而活着,原来世上还有别样的活法。不为贪图利益,而是因为恻隐之心,这就是一个好人,马修义。还有一个人,四更天就开始诵经,不是给人表演,而是心里有一盏不灭的灯。

华安安心中非常感激,在这个充满宗教气息的环境里,他脱离了自己固有的生活圈子,开始看见人世间还有另外一类人,真正意义上的好人。这些人不图名利,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到处都有,随处可见,可有谁真正注意过他们?

遐想了很久,他慢慢收回心绪,考虑自己眼下的处境。和香香的婚事,肯定出了意外波折,要不然,老费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祝领队做棋待诏,这不是他的长项,他这个官做的不会自在。可是,他什么时候来找自己?十天、半个月,还是一个月?实在是个未知数。

普泰和尚念完经,开始打扫院子里的积雪。

听到院子里刷刷扫地的声音,华安安走出房间,见雪已经停了,满天纯白的云朵,像绽放的棉花。院里的雪,白晃晃的刺眼,一脚踩上去,能没到脚踝上。他怯生生地向普泰道了早安,想接过普泰手里的扫帚自己扫雪。

普泰微微一笑,说:“灶房墙角还有一把扫帚。”

灶房在后院,旁边有一口井,靠墙有一棵月桂树。寺庙的后门也开在这里。

华安安取来扫帚,一边扫一边说:“这么好的雪景,扫掉有点可惜了。”

普泰对华安安的印象非常好,笑着说:“现在不扫净,太阳出来化成水,到了晚上又冻成冰,想扫也扫不成了。香客们来了,会滑倒的。”

两人在院子里清出一条道,一直把庙门外的空地也扫干净。

这时,马修义拎着一个干粮袋从村里走过来,大声向两人打招呼,说:“王二家的给了一袋红薯,足有十斤,咱们可以蒸红薯吃了。”

华安安慢慢了解到,马修义的塾馆设在村头的二郎庙里,他和普泰两个外乡人,一个住庙,一个住寺,成天形影不离,村里人都管他俩叫活神仙,过的日子是逍遥自在的神仙生活。

马修义的生活靠派饭,村里有孩子在塾馆念书的,家家轮流管他一天的饭。二三十个学生,刚好一个月一循环。到了年底,村里的大户人家集资给他奉上束脩,一年十两银子。这点钱,刚刚够他平时买些日用品和零花。村里的老人看他生活清贫,平时也给他送些米面油盐和时鲜土产,他就拿到庙里,和普泰和尚搭伙做饭吃。

普泰和尚的生活,全靠附近四五个村子的善男信女的供养。农忙时节,香客来的少,香火钱少的可怜,他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全靠马修义从学生家里多拿多占来救济。农闲时,遇上节日,香火旺盛,功德箱整天“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普泰就请马修义去城里沽酒割肉,两人关起门来打牙祭。当然,这得背着香客们。

华安安一来,普泰碗里的饭就少了半碗。不过,冲着马修义的交情,普泰并不在意。他也喜欢华安安,因为华安安彬彬有礼,性格平顺,既没有年轻人的狂躁,也没有一般书呆子的酸腐味。

华安安听马修义说,普泰俗名叫陶逊之,原本是山西晋城的富商,因为一场大火,烧尽了家业和几位亲人的性命,一时想不开,就出家做了和尚。他是享过荣华富贵,见过大世面的人,如今孤影枯灯,甘受贫困,是一位看破红尘,彻底抛弃俗世羁绊的真佛徒。

华安安平白无故受到这两位好心人的收留,心里忐忑不安,言行就非常谨慎,生怕得罪了他两个。他心中充满感激,发誓要报答他二位。但是,自己落魄潦倒,自顾不暇,实在有心无力。因此,他就刻意勤快起来,每天帮助普泰跳水、打扫院子,不管粗活、累活都抢着干,看老和尚越发喜欢自己,心里才慢慢踏实下来。

这里每天吃两顿饭,早上九、十点一顿,下午三四点一顿。饭菜都是平常的农家饭,稀的多、干的少。老和尚腌了一缸萝卜,两顿饭都是萝卜、咸菜,偶尔吃一回白菜。华安安每天晚上都饥肠辘辘,只好喝些热水充饥。

吃完早饭,马修义踩着松软的雪,回塾馆继续给学生上课。普泰在佛堂里,就着烛光翻阅经文。华安安无所事事,从后院溜出来,在院墙外堆了一个大雪人。这里是老和尚的菜地,如今全被雪盖住了。晚饭时间,他回到灶房,帮老和尚烧火。普泰拌了些面疙瘩汤,又从缸里捞出半根红萝卜切成条,然后,两人就在灶房等马修义。马修义从学生家回来,总会带两个窝窝头,分给他俩一人一个,这就是晚饭。

冬天白昼短,吃完晚饭,往往就天黑了。华安安抢着洗碗刷锅,老和尚等香客们都离开后,关上庙门。枯燥乏味的一天过去了,孤寂愁人的长夜也开始了。

老和尚把佛堂的火盆烧旺,从自己的卧室搬出棋盘和棋篓,往地下一放,他和马修义一人坐一个蒲团,开始熬夜。华安安袖起双手,坐到一旁看他俩下棋。

马修义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晃了晃,布袋里“沙沙”作响。“干炒黄豆,一个子一颗。”

他憨厚地笑着对华安安说:“你是高手,可别笑话我俩。”

老和尚诧异地望望马修义,又看看华安安,问:“令外甥也会下棋?”

马修义搔着脑门,说:“我忘了给你说,安安来到京城,衣食无着,全靠着在马家园下棋赢钱才得以度日。马家园的八大金刚都被他下败了。”

老和尚惊喜地说:“果真如此?咱两个可不寂寞了。我可要向令外甥讨教几局。”

华安安笑着说:“只要您老有空闲,我可是很高兴向您学习呢。”

普泰和马修义摆开阵势,先在棋盘上摆了五颗黑子。这像是让子棋。马修义让普泰和尚。

马修义腼腆地对华安安说:“我俩下了十几年,早就觉着腻味。于是,就变着花样下棋。我先让和尚五子,下一盘,和尚再让我五子。然后比较谁活出来的棋子多,就算谁赢。”

华安安豁然开朗,说:“这样也有趣。锻炼逆境求生的本领,我是开眼界了。”

马修义和普泰和尚是下了十几年的老对手,对方的棋路、技法都了然于胸。两人不假思索,落子飞快。

华安安出看他俩是胡乱下,完全没有章法。棋子刚一接触,就展开扭杀。既不讲究子力配置,也不管轻重缓急。马修义只求先做出两个眼,然后拼命钻营扩展,力求多活出几个子。

两人不懂布局,不懂中盘战术,甚至连官子的先后手都搞不清。但他俩在角力缠斗中却很有力量,机变百端,妙手迭出。连华安安都情不自禁地连声叫好。

一局终了,马修义活出145颗子。下一局,他只要不让和尚活出145子就赢。

老和尚的棋稍软一些,他没有马修义的泼辣劲,棋力得不到发扬,结果只活出了122颗子。

马修义把黄豆倒在棋盒盖上,给自己数出23颗,得意地捻到嘴里嗑了起来。他又把布袋子递给华安安,说:“安安,你也馋一馋这没用的老和尚。”

华安安接过布袋,说:“表舅,我可不能坏了规矩,还是下赢了再吃。”

他想吃,却不敢吃,怕勾出自己的馋虫。

马修义说:“那你跟和尚切磋一局,让我俩都见识一下真正的高人。”

普泰连声说好。于是,华安安和马修义换了位置。

普泰征询华安安的意见,说:“那么,咱们还是按照常例下棋吧。”

华安安笑着说:“当然,按您二位的下法,我还有点不习惯呢。”

华安安执白先走。开局走了十几步,普泰摸着光头,一脸窘相。他不会下了。

马修义说:“安安,我俩十几年都是乱下,只知道吃子,不懂得行棋布阵。我好歹时常去马家园看人下棋,和尚连见都没有见过。你一布阵,和尚不会应对了。”

华安安说:“没关系,普泰师傅就像平常那样走棋就行。”

普泰想了又想,举棋不定。他平常和马修义下棋,一摆上座子,就直接碰上去展开扭杀。华安安这样摆阵法,他搞不清里面有什么门道,深怕吃亏,一时竟难住了。

马修义不耐烦了,说:“你在旁边学着,我给你走出个样子来。”

普泰是那种水平,可想而知,马修义又能好到哪儿去?他在茶楼看人家下棋,开局都是先挂角再分边,然后才缓缓展开对攻。他只知道要分边,可是为什么要这样下,他却一窍不通。他和普泰对围棋的基本棋理都是一无所知。

马修义推开和尚,当自己拿起棋子,这才觉得一片茫然。他也不知道该往何处落子。还好,他灵机一动,分完边,就往白棋上一碰,准备战斗。谁知,华安安并不理他,只是自顾自地抢占棋盘要点。走了四五十步,白势浩大,黑棋只在边上吃了两颗白子,就再也无法动弹。

马修义和普泰的脑袋凑到一起,手里捏着棋子,研究了半天,却落不下去。

普泰感慨万分,惊奇地看着华安安,说:“我现在才知道什么叫高人。”

马修义也摇着脑袋说:“惭愧。”

华安安说:“这不算什么,只要了解一些棋理,再学些定式,你二位也一样是高人。”

马修义眼睛放光,嘴咧开老大,说:“真的?太好了。你就给我俩教一教。说实话,我做梦都想在马家园堂堂正正地下一回棋。”

华安安看他俩真的不懂,于是,把围棋入门的基本知识,粗略地给他俩讲了一遍。

普泰说:“老马,亏咱俩下了十几年棋,都不知道围棋真是一门深奥的学问。”

华安安对座子棋的布局并不太懂,干脆先教给他俩几个常用的星定式。

两人拆解了半天,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都觉着无趣。

华安安只好长篇大论地给他俩详细解释布局的方法和要领。

两人似懂非懂,开始尝试按照华安安教的方法下棋。结果,一拆完边,就又纠缠在一起,杀的昏天黑地。

夜深时,普泰连连打着哈欠,他困倦急了。于是,提议明天晚饭后接着下。不管马修义怎么要求,搬起棋盘就回了屋子。

时间一晃,华安安已经来了四五天。庙里的伙食使得他天天晚上回想在俱乐部的日子。他饿得忍不住了,想回马家园赢些钱,回来改善一下。但是身上一文不名,一想到八大金刚凶神恶煞的样子,只好断了这个念头,安心吃老和尚的腌萝卜和面疙瘩汤。

腊八这天,马修义从学生家拿了些五谷杂粮,庙里的善男信女也给普泰送来了一锅腊八粥。三个人美美吃了一顿。这是华安安来到这里后,第一次吃饱肚子。

晚上,和尚蒸了三个红薯,放在火盆边烤着。三个人又开始围棋娱乐。

华安安已经和他俩下腻味了,赢的平淡无奇,提不起兴趣。那两人也输得没滋没味。于是,华安安提议,三个人玩让五子的棋。

普泰和马修义先对阵。他俩的棋总是缠斗的很厉害。华安安见老和尚不顾自身的破绽,死死追杀马修义的大龙,就善意地提醒他,注意补强自己的弱点。因为他已经掌握大局了。

普泰会心地一笑,说:“不用补。我已经算死他了。”

华安安当他是吹牛,就仔细计算。结果,没等他算清楚,马修义的大龙走投无路,愤然而死。

华安安只是粗略地算了一下,突然心头一震,和尚不是吹牛。和尚足足算了四五十步,可能还要更长,而且连其中千变万化的曲折歧路也算的很准确。

一个只知道吃子技法,却连基本棋理都一窍不通的“低手”,竟能在角力搏斗中计算如此深远、准确,这太不可思议了。

普泰说的对,已经算死了对方的棋,还在乎自身的棋形和弱点吗?

华安安反复咂摸普泰的这句话,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仿佛沉闷的夜空划过一道闪电。借着瞬间的闪光,他看见了一堵墙,一堵困扰了他多年的讨厌的墙。墙并不高,但他在黑暗的荒野上始终没有发现它的存在。在墙外,天地依然混沌,伸手不见五指。但是,在遥远的天际边,却有一线明亮的曙光闪现。

他猛地一拍巴掌,兴奋地跳了起来,在香案前激动得浑身颤抖,疾步踱了十几个来回,然后趴在蒲团上,大笑着向普泰和马修义连连行礼。

两位老人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

华安安激动得唾沫星子乱飞,大声说:“我终于找到答案啦。多谢两位师傅。普泰师傅的一句话,让我茅塞顿开。我终于知道自己的弱点了。以前下棋太懒,只想凭着感觉下棋。其实,棋,就应该通过计算,使每一个棋子的作用都影响到棋盘的每个角落,把它的效率发挥到极点。这才是棋的正道。”

两人傻呵呵地陪着他笑,其实听不明白。

华安安盘腿坐在普泰对面,他要立即检验自己的思路是否正确。

子效的发挥,是现代围棋的精髓之一。一子多用,是棋手们孜孜追求的理想境界。但是,一个棋子落在棋盘上,不论它是筋的要点,还是形的要点;不管它的厚薄,不管它身兼几职,吃掉对手的子,在一消一涨之间,才能发挥它的最实在的效率。

使每颗子都处于攻击状态,这是华安安此时此刻悟出的子效。

他考虑,普泰让自己五个子的话,依普泰目前的实力,自己会把普泰吃个精光。干脆,自己让普泰五个子,在角力缠斗中检验自己。他不再考虑围棋的八大课题,而是像马修义那样,直接碰上去死缠烂打,斗个鱼死网破。他要比比自己和普泰的计算力。

普泰是擅长让五子棋的,他出色的计算力使华安安更深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短板。

华安安几乎是一触即溃。在局部应对上,他还勉强能支撑住。可是一进入通盘大对杀,他的计算能力明显不如普泰。他是根据感觉行棋,而普泰是算清楚才落子。

马修义见华安安屡屡落入普泰的圈套,干着急没办法,只得连声哀叹。他一叹气,华安安就知道前途不妙。但他苦思冥想,却怎么也算不清楚,只好摸黑走路,哪管他什么陷阱。

不出华安安所料,自己竟然连输四局。因为大龙危在旦夕,或是担心大龙危在旦夕,他只能像下手那样,自动补棋,造成局势落后,无可挽回。

普泰因为赢了华安安,在确认华安安并不是故意输给自己后,一向稳重的老和尚竟也笑得有些得意忘形。

华安安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这些年来,因为棋艺不能进步而迷惘痛苦,直到今夜,在这个三百年前的小庙里,他才悟出了答案。

他确信自己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兴奋地在被窝里翻来覆去,一直折腾到鸡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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