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见了谢颐公子。
到后来她时常梦见公子谢。
一个人的梦,是她心底最私密处的一种泄漏。
十月之夜。
时近夜半。
风声瑟瑟,犹如鼓琴。
但见月色之中,两鹤翩翩振翅自南面而来。
白翅如袍。
雄壮有力。
掠过她的头顶,一路向东。
摘自陈辰《秋妃传》
唐念约的京都某大学图书馆副馆长,真没白当。
在哈佛女博士,《秋妃传》第二章传来时,她已发觉了一个秘密。
她抬眼看看父亲,昔日的大文史专家,大学博导,此刻已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脑溢血的后遗症,让他口齿不清,表达不了自己的想法。
但唐念约不能放弃她弄明白一件事实。
这就是,唐老斋,从前在大学叫做唐国钧的,他所谓的《枕鹤记》孤本,极有可能不是事实。
哈佛女生现在的北美某大学的老师,陈辰,她很可能就有《枕鹤记》。
那么,所谓的汉竹简抄录而来,秋妃,一个宫中女官的日记,很可能就是杜撰的。
其实,唐副馆长,只要再看一章陈辰老师的《秋妃传》,答案就有了。
陈辰在北美的某大学校园做老师,她与女儿及老公隔了北美南部的两个省。
一个月坐飞机去看一回他们父女两个。
其他的时间,她躲在自己的公寓里,当一名网络作家。
目前手头上有两部书,一部是杭州湖畔坐着油壁车的《苏小小》,另一半就是她,秋妃。
在稍后的时间里,陈辰传了第三章节给唐念约。
因为唐念约说,她的父亲已基本失语,但对陈老师撰写《秋妃传》依旧十分关心,每次,陈辰版本的《秋妃传》都会让他非常开心。
好吧。
陈辰的确对网络小说着迷。
她每天有四五个小时坐在电脑前创作。
那个热心的查尔斯同事,已不联系她。
她太奇怪了。
为什么这么胖还不锻炼?
查尔斯摇头表示不解。
看来,一个人,尤其是成年人,习惯养成后是很难改变的。
但这是在北美,像陈辰这样级别的胖子,算是轻巧型的了。
不胖。
胖的不难看。
以下是陈辰写的《秋妃传》第一部分,第三章节:
王石山少年出名,青年时带兵起义,立了军功,又文才了得,隧做了官。
在江洲任知州时,在保护地方文化遗存方面贡献颇大。
王石山,中原人。
名如其人,喜欢刻字,每有奇思雅兴,邀请文人墨客作诗勒石,在石壁上刻字作永远保存。
王石山是一个喜欢书法的人。
怪,古人,有点文化的,哪个不与笔墨作伴。
书法,除了表达内容外,还有艺术特质。
王石山爱书法艺术,对穹窿山上的天然石头特别留心。
晚年的王石山,自费邀请当时的金石家及爱好篆刻者,在穹窿山向阳面勒石。
为了让文人雅士能够看到穹窿山上的摩崖石刻,他开动脑筋,在内容与形式上下功夫。
至少在王石山的时候,穹窿山就有摩崖石刻。
记住,以上的内容很重要。
因为在秋妃提代就有穹窿山的摩崖石刻,后代人的所传承。
石头上的字,任风吹雨打不能磨灭。
这才有以后天坑残碑的余波。
后人对穹窿山摩崖石刻评论很高,谓之:
而论者谓瘦捷清拔,大字之妙,无过于此。
穹窿山是土石结构。
原本山体巍峨坚固。
怎奈,江洲地处南国雨带,动辄淫雨霏霏,连续几个月不止。
山体滑坡,造成泥石流的现象,自古以来不计其数。
有摩崖石刻,后人就有打捞石刻的。
至少在清代,就有人打捞过秋妃年代的石刻,并有“全本集结而刻之,神情近似”的记载。
好了。
秋妃故事的保存,有赖于石刻。
石刻的功劳不可忽视。
这也就造成秋妃的故事基本脉络是真实可考的。
只要有人留心。
即使在文化被毁灭的年代,只要有人有心,秋妃的故事是可以留存的。
陈辰是一个文科生,在哈佛又读到文学研究的博士生,引经据典,事出有据,是她做学问的习惯。
石刻的考证已到有清一代。
话说到清朝,有人打捞到秋妃时代的石刻。
至于是什么内容,这是严肃的学术问题与历史真实问题。
江洲方面的文史专家,一生都在考究与考证的不计其数。
到了民国,江洲历史上出了一位大儒家,他说:爱吾乡江山秀美,士民仁善,著于歌咏,艺术华滋,英才辈出。然多年府志未修,上朝的事尚且模糊……
这位儒家说的是实话,虽然江洲不乏饱学之士,但传承方面,还是忽略了。
没有一部江洲志。
新中国解放前夕,有江洲乡人,大名叫做唐国钧的,出身于书香门第,天资聪颖,少年便以文学才华出名,博闻强识,落笔有神,尤其是耐心于经史子集,没有不爬罗剔抉,精益求精的……
唐国钧立志贡献于乡学,一次他到旻元寺游玩,看到寺庙里的墨竹轩有很多诗人诗集,他于是摒弃一切,日事搜讨,不遑寝食……
唐国钧后来考上了京都大学文学院,在更大更高的平台,搜集史料,著书立说。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他在废弃的撷骊阁搜寻,居然看到了一本秋妃诗抄。
这本毛笔字抄录的秋妃诗集,让唐国钧如获至宝,这一发现,奠定了他在秋妃研究上的建树。
这一发现,让唐国钧异常兴奋,并从此把他的研究课题倾斜到这上面,那就是研究秋妃。
可是,接下来,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唐国钧的人生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原配鲍文鸾被逼死,他无意中做了帮凶。
这一污点,让他人生的高度直降,这一导火线也是他选择出国定居的原因。
最先勾引他,骗婚的续弦,偏偏不忠于他,让他生不如死,心如死灰。
到了能够重新做学问时,他已过了知天命之年。
好在,唐教授功底深厚,知识丰富,记忆力惊人的好。
他把从前研究的秋妃传,凭着古文的强大功底,仿照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宫中笔记体小说,写成了类似先秦时的文言体《枕鹤记》。
《枕鹤记》初稿成后,唐国钧又反复修改,反复从秋妃所处的时代,吸取那个久远时代的文化、歌咏、习俗与气质。
《枕鹤记》创作,前后长达10年。
直到唐国钧退休。
照理唐国钧抛却身前身后名,从此远走高飞,不再问江洲的事,但人不是神,诸多放不下,诸多不舍与不甘心,秋妃仍是他的心事,摆脱不掉。
唐国钧找古籍出版社,以珍藏的古董换作印刷的费用,目的是为了保密。
100册《枕鹤记》新鲜出炉。
每个字都经过唐教授的摩挲。
每句话都能够背诵。
唐国钧像迎接一个新生命一样,郑重把这100册《枕鹤记》带回美国,暂时在繁华的城区租了公寓。
妥善安放。
那时候,美国的小镇图书馆已非常方便看书。
有一阵唐国钧天天到美国南部一个人口不足6000人的小镇,在图书馆一坐就是一天。
他过量的咖啡就是那个时候喝的,他的骨质疏松,就是那个时间落下的。
可是,有秋妃陪伴的寂寞时光,让他体会到人间的温暖。
唐教授与小镇图书馆管理人员熟悉后,陆续以个人名义捐过不少自己的藏书,给小镇图书馆馆藏。
其中就有一本蓝色布封面的线装竖排书《枕鹤记》。
唐国钧在与原配妻子结婚时,曾经是一位发烧级别的收藏家。
由他经手的元青花就不下二十几件。
他知道收藏,意味着藏品越稀少越珍贵。
最好是独一件。
唐国钧烧掉了98本自费印刷的《枕鹤记》。
算是对自己旧生活的告别,心底下也与秋妃告别。
他是打算不再纠结于秋妃与自己的人生。
在偏远的美国小镇图书馆,放了一本。
然后,自己收藏了一本。
这个地球上,如果还有什么人,华人,踱步到美国南部某个洲某个小镇的图书馆的话,如果这个人酷爱中国古籍,也许这个人能够遇见《枕鹤记》。
否定,《枕鹤记》便石沉大海。
它存在于世与没有存在于世,是一样的。
唐国钧几乎忘了这件事。
他做过的极其不可理解,极其私密的一件事。
可是,世事真是奇妙。
哈佛的女博士,她一个人横冲直撞到了南美的一所私立大学教书,这所大学就在人口不足6000人的小镇附近。
而且她真的找到了这本书。
《枕鹤记》,就像一枚沉落千年的月亮,被湿淋淋地打捞了上来。
不可思议。
在唐老斋如风中之烛时。
《枕鹤记》,像一道史芬克斯之谜被破译。
天意。
这是天意。
唐念约看完陈辰的第三章《秋妃传》,已惊愕地说不出话。
父亲。
你是怎样的一位父亲?
父亲的情怀里究竟深藏着什么?
他看起来如此平静,如此看淡世事,可是,他内心却不是这样的。
而且,父亲至始至终没有说当年被关在牛棚里,是怎么挺过来的。
父亲逃到了美国,不愿意见任何人,不相信任何人,父亲人生的黑暗那么长,独自怎么走过来的?
父亲的《枕鹤记》,借秋妃的第一人称,写就的《枕鹤记——一个宫中女官的日记》,就在眼前,是怎样的婉约与凄楚。
父亲从一开始的激动,变的异常平静。
唐念约庆幸自己,在退休后,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回到父亲身边,陪伴他。
“可是,爸爸,你明明知道,上世纪五十年代,江洲在穹窿山坍陷到江中的区域,打捞过秋妃朝代的摩崖石刻,为什么会花重金,购买夏冬的残碑石刻,就8个字,你花了上万美元…………”
某一天,唐念约转来转去,又绕到这件事上。
父亲笑了。
隐约的笑了。
果真,唐念约是个聪慧之人。
她想起什么来了。
事情做的这么奇诡。
夏冬在穹窿山天坑,得到了残碑上的8个字。
他以为这是绝密的,有价值的。
他第一时间通知唐念约,他仿佛拿定了这8个字的残碑石刻价值连城。
原来,唐老斋不仅知道这8个字,还知道其他的50多个字。
这块碑石应该有160个字。
某天晌午,父亲突然冒出了一句。
唐念约正低头读报。
唐老斋生生地说了这句话。
“什么160个字?”
“残碑,应该是160个字。”这一句,唐老斋说的异常清晰。
“爸,爸爸,你能够说话啦?”
“女儿,我说的是残碑上应该有160个字,但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被小将们砸烂了,扔到了江底。”
“爸爸,你见过160个字?”
“我只记得50多个字。”
“有故事情节吗?爸爸这么好的记性,如果有故事情节,是会记住更多的……”
“上古时的汉语,深奥无比,句子精短,没有人能够记住……我记住的50多个字,已是极限。”
“那,爸,我真的不明白,你为什么明明知道残碑上的字,还要重金买夏冬的8个字?”
“天机不可泄露,人,总是利己的……”
“这……”唐念约突然悟到了什么。
她不想再问。
父亲一辈子除了负了原配鲍文鸾,这是社会这架巨大的马车碾压的缘故,他只是一只蚂蚁。
所谓的因果报应。
所谓的相生相克。
所谓的——替——死——鬼!
父亲。
你其实才是一本最深奥的书。
你伪造了一本《枕鹤记》,假托是秋妃的宫中日记,吐露的是自己的心声吧?或者是文人做派,玩弄文字,当一种自娱自乐?
那么,那个情商偏低,智商突破人类智商天际线的陈辰,她读懂《枕鹤记》了吗?她识穿唐老斋的圈套了吗?
她觉得这文字游戏好玩吗?
谍中谍,套中套。
且慢,唐老斋惯常使诈。
唐念约终于想起,这个终日躺倒在床的老年人,她喊他作爸爸的人,一点也不简单。
他不是收藏家吗,在与原配鲍文鸾结婚的时候,得到过鲍家托付的几十件国宝级古董。
那么,古董呢?
父亲说过,古董是国家的,他捐给国家了。
那时唐念约在北京,在国人炒房购物的执法下,做梦都想着父亲的古董,可是,父亲从不明说。
这一度让她崩溃,与父亲每每恶语相加。
薄凉的亲情丧失殆尽。
往事不堪回首。
唐念约知道了《枕鹤记》的来龙去脉,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但古董去了哪里,古董的来龙去脉,她还是感兴趣的。
毕竟,那是物质的东西,比起《枕鹤记》这样的故纸堆,古董更吸引她。
哪怕是一只元青花。
唐念约的亲生父亲也在美国。
他是唐国钧的胞弟,大名叫做唐振斋的。
唐念约因为念唐老斋的养育之情,与栽培之情,从不与亲父亲相识。
但不排除,当面前这个风烛残年的父亲过世后,唐念约会与亲生父亲有个了断。(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