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烛顺着小径入了篱墙，桃树心则吊在身后，上下浮动着。
老人家在前边引路，二人大步迈过门槛，茅屋里倒是和寻常的农家差不多。
挑土的箕畚，挂在墙头的蓑笠，还有一张四四方方满是窠臼的木桌。
寻常人到此，哪看得出这是仙人居所。
“小友来得突然，且先坐会，让老头子我去烧壶热水。”
说完，老头子提了个黢黑的铁壶就出了侧门，后面又有一片小院。
李星烛并没有老实坐下，绕着屋子里晃悠了一圈。
视线刚一转到侧堂的书屋里，他身子顿时怔了一下，竟是一幅再熟悉不过的古画落入眼帘。
掌梅图！
李星烛心念急转，这老头子不会真和镇元子有什么关系吧？
李星烛走近书屋门前，穷尽目力看向了掌梅图的左下角。
落款还在！
和国师府掌梅堂中那幅画作一样，依然有“李星烛”三字署名。
两者到底是不是同一幅画？
从《游园惊梦图》到这《掌梅图》，还有丢失的桃树心，怎么自家东西都和这老人家产生了联系？
这不可能是巧合。
正在李星烛盯着掌梅图看的时候，画中被丰腴玉手拿住的梅花，突然毛孩子般甩了甩头，抖下一蓬积雪。
李星烛差点以为自己眼花，可就在这时，那梅花枝一个旋拧从玉手挣脱，“嗖”一声便窜出画来。
这？
李星烛一下就想起虎力说过的传闻，当年终南山风雪，镇元子不就遗赠了一枝梅花给前身么！
那飞出的花枝绕着李星烛转了几转，一副老熟人的样子，岂料悬在屋外的桃树心如临大敌，像只斗犬猛扑了上来！
梅花枝惊得一下遁走，桃树心也同样一闪追了出去。
后院里，刚把炉火生好的老人家一见这俩又斗了起来，呼了一声：“别闹了。”
那梅花枝闻声，顿时钻到老人家这来，缩在他背后笑得花枝乱颤。
桃树心则局促地像个被吼了的毛孩子，一折又回到了李星烛身边。
老人家无奈一笑，重新回到屋里，见李星烛也正朝他看过来。
“敢问老先生，不知这《掌梅图》你从何处得来？”
李星烛自问有几分观人之术，这老人家恬淡自然的心态说是返璞归真也不为过了，和这种人相处，说话拐弯抹角反而不好。
老头子嘴角一笑，一边走往桌边坐下，一边道：“时间有些久了。”
“记得是一天夜里，此画随着梅兄隔界飞来，后来一直就挂在这了。”
说着指了指身边的梅花枝，笑道：“应该是它施法摄来的，你得问问事主了。”
李星烛看了看像是在捂嘴偷笑的花枝，此时也坐了过来。
“梅兄可会变化人形之法？否则要如何作答？”
老人家闻言拿手戳了戳梅花枝，“别卖关子了，我可不想陪着小友在这犯糊涂。”
一阵花枝乱颤笑得咯咯响。
紧接着，梅花枝便飞腾而起，直直地悬立在房梁下边。
只见它枝叶狂窜，根须蔓延，片刻间已然长成了一棵宝光灼灼的梅花树。
然而这花树竟如同虚幻之物一样，根茎枝干从周围一切事物洞穿而过，如同扎进了虚空了。
此刻，随着一片落英飘过，视野里一时物换星移，如同被扭曲在了一起，只是一眨眼，众人竟已出现在了国师府的书房内。
李星烛抬眼一看，一袭白袍的前身正在案头提笔作画，旁边的纸篓里已然有了不少废稿。
李星烛起身走到桌前细看，却见那白纸上已然画出了丰腴玉手和乾坤袖袍，唯独还缺了一枝梅花。
而前身此时也正盯着长桌一角，望着那雕花宝瓶里的梅花枝出神。
然而就在这时，前身突然侧头往李星烛这边看了看，脸上露出一丝狐疑。
随即又提笔继续作画。
可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李星烛心头大惊，他开始还以为这是梅花枝根据记忆演化出的幻境。
可现在看，只怕没这么简单吧？
李星烛挥手试了下，周围一切确实都触摸不到，但他仍不死心，开始收摄心神，竟然直接尝试起站桩入定。
站桩入定这种法门，上辈子的李星烛是做不到的，但他那种菜的师叔却是此道行家，倒也算不得高深。
这些天来他日日入定，几乎是替代了睡眠，而且神游之道对凝神聚意本就是一种锤炼。
所以，如今的他，入定几乎是分秒间的事。
此刻李星烛想要试一试，自己能否以神意出窍，在前身身上探出些什么。
只要此处不是虚幻泡影，那么应该能窥见一些蛛丝马迹。
不远处，前身正盯着梅花枝出神，像是忆起了往事，正是心神失守的时候。
逮着这时机，只见一缕幽雾自李星烛眉心生出，一晃便钻进了前身泥丸宫中。
随着神意遁入，李星烛突然来到了一片茫茫雪山之中。
看那远处，一座山脊横亘东西，真如雪岭长城般巍然雄踞。
这山势好生气魄！
定睛细看，此时正有一位倒骑黄鹿的老者出现在山脊一侧，后面留有一排长长的鹿蹄子印。
那黄鹿一开始只是慢悠悠耷拉着腿，可突然就回头往李星烛看过来，然后撒起脚丫子就开始了狂奔！
也正是这时候，一阵轰隆隆的声响由远及近，这周围山头感觉分分钟就要雪崩了！
李星烛回头一看，却见一大片山兽正席卷而来，惊得山雪激荡，如浪潮奔涌。
兽潮之中，豺狼虎豹，羊鹿猴猿，尽皆有之。
再一细看，一个个都生有异相，铜角铁蹄，金鳞银甲，多是肉身横练之辈。
此时，所有山兽都直溜溜盯着那骑鹿的老人，眼瞳里充满了渴望。
那种人性化的神色，一看就是灵台澄净，得过点化的山妖。
可这些妖物此刻全都不敢施展法力妖术，只是以肉身在风雪中争先向前，很快便涌上了前方的山脊。
远远看去，一只黄鹿遥遥跑在前头，后面如同幕布横推过去！
轰轰轰！
一声巨响，雪岭上终是迎来了第一波雪崩！
浩荡的山兽一下就被冲下去半成，哪怕是这些修行妖物，脱离了法力也很难硬抗这山岭雪灾！
眼看着剩下的一小波山兽追随黄鹿越过了山脊，去往更远处，李星烛这才飞身追了上去。
想想前身的经历，这里十有八九就是终南山了！
前身怕是正好在回忆这段过往，自己的神意恰好渗了进来。
所以，那位骑黄鹿的老人便是镇元大仙？
李星烛神意一动，已到了山脊的尽头，更远处，又是连绵雪岭，犹如一道道天堑。
李星烛跟在后面，看着那雪崩一波一波轰塌下来，最后能窜出的山兽已是越来越少。
再过半个时辰，已经只剩青、白两道身影还在雪原上发足狂奔！
由于两道身影实在太快，几乎能比上飞遁的速度，李星烛竟然看不清这两只山兽的样貌来！
不过几乎可以断定，此刻吊在后面的白影应该就是前身了。
再看向前路尽头，一座柱形的雪崖已经逐渐靠近，却见那黄鹿踩着窠臼顺着山壁上去，轻盈灵动，亳不得劲。
很快，两道兽影也来到了山崖下，白影一窜一折也跟着攀爬上去，但青影却是停了下来，只能望崖兴叹！
这青影竟是一条十丈长的青天大蟒！
“白主，且看你的了！”
崖上五丈高的位置，那白影也停了下来，不是那白狈真身又是何物？
只见它前爪缩在毛里，粗壮的后肢如同铁锹般死死扎在崖壁上，转过头看着青色大蟒点了点头。
仰头看了眼近乎垂直的山壁，白狈吞了口气，然后再次化作白影开始登天而上。
山崖下，无论是李星烛还是那青色大蟒，尽皆动容了。
因为崖壁上那犹如天梯般的爪印，此刻全都汩汩渗出血来，犹如这雪崖被一指开膛一般。
李星烛叹了口气，神意一转，已然来到雪崖之上。
俯瞰周围，眼前是一片不算宽广的雪岭，四面都是绝壁，此间云雾散尽，曜日当头，只怕已经是终南山之绝巅了！
这大唐的终南山终究不是上辈子的终南山。
李星烛无意遐思，神念再转已来到这片雪领尽头，不远处，那黄鹿正淡然停在悬崖边上，李星烛也终于看清了它身上的地仙之祖。
这镇元大仙鹤发长髯，眉目平常，一袭广袖白袍在山风里猎猎飞舞，手里正抱持着一枝梅花。
远处，白狈终于在雪雾中靠近了，也正是这时候，那黄鹿竟然直接一跃而起，悬空踩在虚处，然后向着云霄奔腾！
白狈那粗厚的大腿此刻因为渗血过多已经在直打哆嗦，眼看着那黄鹿登云而去，刚奔到崖边的白狈，真可谓是目眦欲裂！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它依然不敢使用法力。
终究是把心一横，白狈丝毫不作停留，竟是借着冲势一跃而上，完全不顾下面已是万丈高崖！
也正是这时候，一阵浩荡的天光自白狈的身体里炸裂开来！
真如一轮遮耀天地的白日在这终南之巅上绽放！
而这灼目的光影里，一条条十丈长的尾巴如孔雀开屏般垂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