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出城西面,寂照寺所在的浮云山脉里,正有个婀娜的胴体从山涧里浮出水面。
感受着冰凉的泉水划过寸寸肌肤,余辞夕盼着自己浑噩的意念能澄澈下来。
此刻她双目中血煞已退,也知道自己泥丸宫里进了外客。
可任凭她如何内视,也始终无法窥探半点异常。
那血煞影响她的方式很奇怪,并未夺走她全部意识,更多是勾起她心中的残暴恶念和荒淫之欲,又或者在关键时候左右她的判断。
哪怕是现在,也依然有一丝丝狂躁感残留在她心头。
唉。
这回可是把那真仙给得罪惨了!
通过与寂照寺的一丝感应,被《净土经变》镇在园林中的那位,显然还没有脱困。
当时虽只是匆匆一面,但此人相貌却和那真仙有九成相似,二者应是有些关联的。
正在她琢磨着如何处理寂照寺里一干人时,余辞夕突然心生感应,抬头往向极远处。
咦?是树心摸回来了?
这小东西还算机灵。
可下一秒,手上抡算的余辞夕就眉目一皱,窥见了异常。
不对!它把那真仙给引来了!
一想到杀陀生被人弹指摘了修为,她哪里再敢停留!
手指一引,顿时一片纱罗从水里卷了出来裹在身上。
可往哪逃呢?
看样子这位真仙是铁了心不放过自己啊。
余辞夕看了看北面云烟雾饶的大山,脸上显得有些为难!
最后终究是叹了口气,向着那万重大山飞去。
半刻钟以后,李星烛终于慢悠悠地驾云而来。
嗨,自己这飞举术实在是蹩脚,以后得想个法子搞一套高深的法门来。
就连桃树心都绕着他飞前飞后,似乎也在嫌弃这位大老爷太墨迹。
心里苦啊。
不过李星烛也有追人的底气,他还就不信了,这余辞夕再怎么法力深厚能和自己比?
何况刚才在仙人崖的时候,她就已经在大肆消耗法力。
我磨也要磨死你这小蹄子。
“继续带路!”
李星烛再次腾云而起,向着远处的山脉遁去。
越是往北面走,这天上的罡风乱流也越发的寒冷湍急,脚下的山脉已开始泛起了雪色。
本以为那余辞夕会带着他兜圈子,没想到却是一路北上,倒像是目的明确的样子。
想到这,李星烛把望气法门运转了起来,生怕漏了蛛丝马迹。
往北继续飞行个把时辰,脚下的山脉已是风雪连横,恐怕再走下去,就真得是冰封万里了。
也正是这时候,那桃树心突然向下折转,如同一个弹头向着雪山之中扎了进去!
李星烛赶忙跟上,一下撞破身下云层,接连在低空中横跨数重雪山。
寒风中,忽有一段清浅的暗香自深远处传来。
李星烛本能的封闭了嗅觉,连飞遁的速度也慢了下来。
绕过前面山头,突然一片猎猎梅红映入眼帘。
随着山势移开,越来越多的梅花树铺展开来,远处一座雪山如同一片倾覆的花海,自云雾缭绕处垂落下来!
李星烛心中忍不住一声惊叹,没想到这寥无生机之地里竟然藏着这样一番胜景!
若不是知道那余辞夕藏身其中,李星烛恐怕就要效仿古人,来一段踏雪寻梅了。
李星烛把心悬了起来,甚至衣袍之下,一层灰衣已经悄无声息的把肉身包裹住。
待李星烛落到那片梅林边沿,一列直通山上的脚印勾起了李星烛注意。
看这脚印大小,应该就是余辞夕留下的。
奇了怪了,那女人是徒步上山的?
这中间只怕有什么门道。
李星烛谨慎起见,也同样没再飞举上山,只是顺着此女的脚丫子印,一路行去。
一入这雪山梅林,桃树心显得更加躁动了。
一会儿嗖一声钻上山去,一会儿又嗖一声绕回来,恨不得顶在李星烛腰间推着他走。
等再往高处走了一里地,那桃树心终于急不可耐地飞驰而去,没入梅林里没了踪影。
李星烛加快了步子跟上,很快,掩映的梅林之后,突然出现一片背靠悬崖的高地,四五间茅舍坐落其间。
而那山崖之上,竟还题有三个苍劲如虬的古字。
这...
香雪海?
李星烛一下就想到了那日汴月城上空,在十里宫阙里种梅的老人。
这里不会就是邓蔚山吧?
这实在是太过突然了。
李星烛处处提防着,一直以为此地是披着仙境外皮的妖魔窟呢?
视线往那茅舍间再一打量,刚好一间柴门被推开,一位粗布麻衣的鹤发老者走了出来。
之前飞走的桃树心,则像个讨糖吃的孩童,正围着老者上下乱窜。
不过随着李星烛打望过来,此物像是生出了感应,很快便一闪飞了回去,悬在他身前。
此时,那老者也远远看向了李星烛,抚着胡须一阵大笑。
“那日天阙一别,小友别来无恙啊。”
竟然还真是那种梅人!
可李星烛心里却莫名有些慌乱,这位老人家在他的臆想里,修为境界应该是极高的。
怎么和余辞夕扯上了关系?
李星烛并未冒然进入那片空地,只是神色淡然地回道:“我寻人至此,没想到今日能再遇老先生。”
“是啊,那日在天阙中我便说了,若是来日道友路过我邓尉山,老朽定奉茶一杯,与小友坐而论道。”
“如何?小友可有雅兴来我这茅舍中一坐啊。”
李星烛心里多少有些犯嘀咕,想想还是先把话岔开。
“老先生,还是等我把人给寻着了,再来此间讨茶喝吧。”
“不过倒是想问问先生,有位被血煞迷了心智的女修闯入你这山间,不知先生可知她去向啊?”
余辞夕既然选择徒步入山,很大可能就是因为敬畏这种梅老人。
可见自己对老者修为的猜测并没有错。
自己看不透他华顶一丝气相,显然是因为他修行已到了高深处。
李星烛就不信了,对于这样的人,有外人入山他会一点察觉没有?
若是他说没有,那自己是万万不会过去喝茶的。
老者似乎也看出了李星烛的顾虑,忽然酣畅一笑,对着身后茅屋招了招手。
顿时,一卷古画打着旋儿落入老人家手里,随着他一抖把画卷垂下,李星烛却是看直了眼。
不正是那《游园惊梦图》么?
老者笑盈盈地说道:“小友所说之人,可是在这画中啊?”
李星烛眉目一皱,凝神看去,却见那长画中的内容,与他当日在山寺阁中瞧见的《游园惊梦图》又有了些差别。
画卷的最上方,原本被墨迹掩盖的部分,已经彻底展露了出来。
那后院园林中,此刻正画有九座厉鬼菩萨,以金光法阵将某人镇压在中央。
不正是自己的肉身么。
然后就是中间的寂照佛寺,那些国师府走失的仆役和朝官家眷,全都聚集在大雄宝殿中,一个个跪在地上,诵经祈福。
不过这两部分画卷,内容几乎都是静止的。
唯独在第三部分的香客禅院里,寥寥数笔的勾勒下,正有个裹满纱罗的女子在原地打转。
倒是和余辞夕有九分神似。
此女如同被人失了鬼打墙的法术,在禅院中时而飞举时而落下,时而往前时而退后,一脸恐惧惊慌的样子。
李星烛一脸的难以置信。
那寂照寺不是这道妙古界的一部分么?
为何又入了老人手中的《游园惊梦图》?
这中间的虚虚实实,实在把李星烛给绕晕了。
也正是这一刻,李星烛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抓到了什么关键处。
远处的老者似乎也看出了李星烛的困惑,说道:“小友口中的血煞,不知可是此物啊?”
只见那老头伸出食指往图前一划,顿时一团被荧光裹挟的血煞从余辞夕眉间飞出,一闪便钻出画来,悬在老头子食指上面。
“此物便赠与小友了。”
话音未落,那团裹住血煞的荧光便飞腾而来,李星烛手一挥捞在掌中。
此刻再一看,那荧光如同一团软软的琥珀,而血煞狼灵已是阖眼陷入了沉睡。
李星烛心中不安去了大半,将那琥珀送入袖中,随即向着老人躬身一礼:“谢过老先生了。”
那老者闻言却是摆摆手,笑道:“不用谢,我还要借此向小友讨个宽恕。”
“这画中丫头也勉强算我半个弟子,素来修持佛理,是个清净性子。”
“此番被血煞所惑,勾起前尘那些情爱旧事,这才乱了心智办了错事。”
“还望小友给老头子我一个薄面,莫再与她计较,我也困她在画中修行思过,不会再生事端了。”
李星烛心头一哂,呵,还真不愧是在西游世界。
这都有人跳出来护短。
“敢问老先生,画中那些人可还安好?”
老者摇了摇头,笑道:“这丫头本事还不到家,那些被她隔界拘来的人,她最多也只能摄走部分元神,还伤不了他们肉身。”
说着,又举起了手中画卷,示意道:“此刻这些肉身,都还在两界交融处,虚与实之间,我这便让他们回归原位。”
话音未落,老者并指一挥,无论是佛寺里的众人,还是园林里李星烛被困住的肉身,竟都如同墨渍浸水,片刻间被抹去了痕迹。
李星烛感觉有点稀里糊涂的。
事情就这么被解决了?
他本想着先退出入定,确认好肉身所在再回来会会这老头。
但转念一想,自己似乎过于瞻前顾后了。
这老人家此番已算帮了他大忙,若还是以小人之心度人,实在是不够敞亮。
想到这,李星烛双袖往后一摆,打了个哈哈。
“既然杂事已了,今日怎么也要来老先生家讨杯茶喝。”
李星烛此刻断定,那日天上十里宫阙,必和这种梅人有关。
难得遇到个修为高深之人,李星烛也是心潮起伏。
不知那大闹天宫的孙猴子又是何修为?
这个压在自己心里很久的问题,也再次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