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力跳出三尺距离,道:“那师兄可冤枉我了,这卷古经入我手时怕是受了污秽,后来我见它生有灵智,便一直用符纸镇着,生怕他遁走虚空给我惹来祸事。这么多年来,也就打开最初那一回。”
“这经书想要参悟实在是千难万难,留在身边又是烫手山芋,所谓怀璧其罪,我几次想弃之而去又终究舍不得,最后便一直将它埋在茅山洞府里。后来我被那龙虎山恶道人抓走,多年没有回过茅山,这经书我也一直没碰过。”
听他这么一说,虎力就更好奇了:“师弟,这古经你是从何处得来?”
羊力面色一紧,打起了马虎眼:“这师兄你就别问了,此事有些牵连,知道了反而不好。我入这茅山前,也是有些过往的。”
见羊力脸上神色严肃起来,众人也不便再多言,倒是一直没说话的鹿力道:“这参悟经书的事哪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我倒也想了个斗法的路子说于诸位师兄。”
只见他袖袍一挥,竟是一株一人高的梭罗宝树落于三个圆桌之间。
没人留意到,随着宝树落地,那掌梅图上的梅花再次颤了颤,漱漱落下一片积雪来。
“师弟,你怎么把你的宝贝疙瘩给带出来了,往日可是含在嘴里都怕化了。”
鹿力老脸上尴尬一笑,“虎力师兄取笑了,我本就是苦修得道,那孙猴子一行既然要过我车迟国,我也不能置身事外,思来想去,倒是可与他们比比入定的功夫。”
“既然师兄都说了要论道,我出来便把这株宝树也带上了,此树陪着我入定了大半辈子,也算得上开悟的灵根。”
说到这,他看向一脸担忧的虎力,道出了心头腹稿:“我知道师兄担心什么,你说那唐朝和尚也是禅道高人,但我想来,只需当日把这梭罗宝树置于腹中,有这宝树助我,我便是一直枯坐至死也可,还怕赢不了那唐朝和尚?”
李星烛心里一声长叹,这历史的车轱辘真是滚滚从他脸上碾过啊。
这羊鹿二妖的盘算,果真和《西游记》里一模一样,一个要比猜物,一个要比坐禅。
有时候善恶本就难定,且不说这三妖在《西游记》里是否有取死之道,但至少今日看来,都算是率性坦诚之辈。
武斗斗不过,文斗又是那般结果,真是让人头疼。
“你这梭罗宝树真有如此神奇?”李星烛问道。
鹿力脸上有得色露出,“诸位师兄不妨盘坐入定,试试便知。”
李星烛点了点头,然后起身扫视周围一眼,对园中众人道:“今日中秋家宴便到这吧,希望这顿团圆饭大伙吃得还算舒心,就不耽搁各位休息了。”
说着侧头看了看慎儿,“你且把备好的月饼每人发上两枚,多了留着也吃不了。这桌席现在就不收拾了,我与几位道长还要在掌梅堂入定参经,旁人便不要来打扰了。”
管家和老厨娘几位府里老人此时站了起来,“谢过家主厚爱。”
其他一众下人见状,纷纷从席间立起向着主家一礼,然后三五成群向着院落外走去。
那抱着大黑狗的小厮从李星烛身旁路过时,却被他手一搭按住,那小厮一脸诧异,但此时望向这位国师大人,倒不像之前那般惧怕了。
李星烛嘴角浅笑,弯起食指往那小子脑门上敲了三下,然后袖袍一拂示意他赶紧离去。
那小厮有些犯糊涂了,一手摸着脑门便出了景墙,完全没注意到慎儿在后面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李星烛也是一时起了玩心,见这小子心性不错,便学起了菩提祖师给孙悟空传法的做派,看这小子能不能赶上一番机缘。
待人去得差不多了,李星烛才领了三妖进入掌梅堂里。
鹿力把那梭罗宝树移至大堂正中,慎儿从内室里找来五个蒲团围在周围,随后众人一起盘腿坐下,开始了打坐入定。
李星烛才刚一闭眼凝神,就感觉一股温润的暖流裹向了自己,自己四肢百骸似乎都被一直丰满的玉手抚摸着,抹去疼痛,酸软,疲乏等一切感知,自己仿佛成了一潭中清水,平静无波。
飘飘然,便已深入定中,
李星烛一眨眼又在外道楼中醒来。
刚才入定不过就耗去两三个呼吸的时间,那梭罗宝树怕真就是一株悟道灵根了,难怪三妖如此推崇。
既然来都来了,李星烛准备把那翻译好的《千叫千应万叫万灵》拿出来比划比划。
敕令一道,终究是个水磨工夫,不然为何有人累死累活画符,有人张口就能舌灿莲花。
李星烛刚要在桌案上翻找,一卷金灿灿的古经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心噗通噗通跳了起来。
李星烛把那古经取来,贴在上面的金篆符纸下,《十地周流经》五个古字映入眼帘。
这...
某种程度上讲,这经书还不算入他手中吧?
这也行?
不告而取即为偷的道德感一闪而逝,但羊力本就说了这经书拿来给他们参悟的,想来不妨事吧?
李星烛终是左手一拂,撕下了经卷上的镇符。
便在此时,那握在手里的经卷突然像个应激的大蟒,剧烈的晃动起来,好在李星烛早就留了个心眼,死死握住没让它挣脱出来。
可他还没来得及庆幸,这经卷竟然直接光华一闪凭空消失,怕是遁到虚空中去了。
“糟糕!”
心头正在懊悔,却见外道楼的整个经墙上突然泛起了浓烈的金光。
就像是一头看不见的雀鸟在经楼里左冲右突,一旦撞在了经墙上,就如同触到了电网,“咣咣咣”绽放出一片毫芒。
李星烛望气而观,整个经楼如同一张金色法网巍然不动,那祥和白气凝成的经书虚影每撞一次经墙便会虚弱一份,已然是瓮中之鳖。
最终只见经墙上金光大放,那卷经书终究是服服帖帖的卷成了经轴,遁入到经墙的一角,灵光一失,和众经书融为了一体。
此时闷头读书的小道士抬起头来,又是小手一招,那卷经书便从墙上飞落到他手中,随即递到李星烛跟前。
这...
经书终究只是一本经书了,李星烛心头竟莫名升起了一丝兔死狐悲之意。
强自按下心绪,从小道士手中接过那《十地周流经》。
粗略翻了下梗概,这竟然是一本讲述神游之道的经文。
难怪那羊力说这经文不好参悟,李星烛整理《道藏》翻阅过的经书不知凡几,这本跻身其中也属于晦涩难懂那一类的。
难听点说,就是不讲人话。简单一个意思非得歪歪扭扭顾左右而言他,一切让你自己去悟。
看着实在是累人。
翻着翻着,李星烛想到了旁边的搁着的《梅山三圣》,这经书里的第三法门《千里传神天视地听》也算是神游之法,而且和《十地周流经》很多地方都有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十地周流经》算是此道的大著述,李星烛虽不知他跟脚,但绝对是某位仙道高人的私藏古经。
与之相比,《千里传神天视地听》就单薄了些,更像是奥妙玄奇另辟蹊径的左道法门。
李星烛把两把经书参照着看了半天,以《十地周流经》的晦涩,一时半会是别想读透了。
但这并不妨碍李星烛感受书中神意,而且越是翻看他越是怀疑,这经书怕是某位年代极为遥远的古仙书成,那种历经沧海桑田,于九天十地神游的意境,不知道多少年道行方能成就。
《千里传神天视地听》看着就舒服多了,通俗点说就是,满满都是干货。
尤其当李星烛代入《十地周流经》感受来的神意时,再看这法门,一切竟然有种真意自明的感觉。
按《千里传神天视地听》所述,这神游二字竟还有两套说法,对应的法门在经文里各占一半。
下乘的神游,便是指的元神出窍,这一类神游法纯粹依仗的是自身道行修行,受制于肉身所在和持有法力。
而且因为失了肉身庇护,元神往往容易受到外界侵害,反正弊端不小,胜在修成容易。
上乘的神游,则说的是神意远游。
这一类神游就比较虚无缥缈了,讲究以意念借天地大道而行,那《十地周流经》全篇讲的就是此道法门,难怪玄乎其玄。
可惜如今身在这外道楼中,不然他倒想试试那元神出窍的法门,毕竟是仙道中人必备的基础法门,还是挺实用的。
把《千里传神天视地听》彻底翻完一遍后,李星烛决定再磨一磨《十地周流经》。
翻着翻着,那经书中的神意突然让他想起了自己在天湖水上,感受着天地脉络,化气游天的场景。
仿佛间,李星烛耳边再次听到了天地厚重舒缓的呼吸。
那《十地周流经》中似也有无边的天地脉络,呼唤着他化流而去。
在一旁翻书的小道士突然抬起了头来,李星烛明明还在睁眼翻书,可心思早已随意远游。
掌梅堂中,李星烛感觉自己如同一缕幽雾从肉体中醒来。
不过他此时并没有太多杂念,只想着飞到高处,去到远方,去一览四海之壮阔,去丈量天地之宽广。
出了国师府,穿过冷清的霜花街一路东行,通城大道上的灯市正是热闹的时候。
花灯如织,看似一城流火。
人们猜灯谜,对诗联,三五成群,不时有几个毛孩拿着月饼追逐其间。
道上人流中,舞龙舞狮的,杂耍卖艺的,伴着走街的吆喝声,熙熙攘攘一片。
好一派人间烟火气啊。
李星烛如同裹在了浓浓暖流里,继续向着远方而去。
皇城的高墙已然在望,李星烛远远瞧见了那座西面的观星台。
心意一动,竟已是随风十里,到了这浑天监中。
西楼的烛火还燃着,老监正背着双手佝偻着站在窗前,对着天上明月满是忧思。
李星烛似也被那淡淡乡愁侵染,微微一声轻叹。
神意继续在皇宫上空游走,李星烛淡然地俯瞰着宫城各处,房上琉璃瓦,殿外浮雕墙,浩荡的走廊弯来绕去,处处皆是灯火通明。
只是见不到几处人影,冷清,无趣。
李星烛正要拂袖离去,却遥遥看见一团幽影遁入到西北面的浣梧宫中。
咦?
那不是太后寝宫么?
心念一动间,便有一缕微不可闻的清风向着西北面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