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轶敲开宁绪家的门时,年轻的画家正对着自己家的一面墙,用颜料涂涂画画着什么。
尚轶并没有打扰他,而是沉默地站在一侧,等待着他完成自己的工作,或者至少从这种沉醉的状态之中回过神来。和往常的那些光怪陆离,难以辨识的图像不同,这一次,尚轶能够清晰地看到宁绪用深蓝色画下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又在上面放置了一艘渡船。相较于无边无际的海洋,这艘由木材造出的船只显得有些简陋脆弱了,然而黑暗之中,它仍然扬起了风帆。
尚轶看了很久,却总觉得这艘船有几分古怪,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这份违和感来自于哪里。
这艘船上没有乘客。
“晚上好,”注视着这幅画的宁绪忽然开了口,以自己最常见的开场白开始了话题,“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一艘船。”尚轶知道自己的回答总是很难对上宁绪口中的标准答案,但他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看到的东西。
“这是愚人船,”宁绪笑了起来,慵懒地伸展着自己的身体,做出了进一步的解释,“在遥远的过去,人们会将疯了的城民送上路过的船只,对他们进行流放,搭载了这类乘客的船只,就会被称为愚人船。那时的航海条件糟糕得一塌糊涂,许多乘客踏上旅程之后就可能死在海洋上,不过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危险,这种流放的制度才会被当做是一种赎罪的行为吧。”
“把病人当做是罪人是野蛮的行径,”尚轶没有听说过宁绪口中的这种制度,但他知道,远在旧时代之前的历史里,人们会将精神病患者关在修道院里,任由他们自生自灭,“任何人都不应该为自己身上的疾病感到罪恶。”
“是吗?你能这么想真是太好了,但你有没有想过……时至今日,精神病人仍然是罪人的一种?”宁绪回过头来看着他,“疯人从来都没有被宽恕,过去的人们以神的名义放逐失去理智的人,现在的人则是用秩序的名义。”
尚轶知道,宁绪的思维又开始天马行空了,沉默了一会儿,他还是跟上了宁绪的话题:“我们的世界仍然接纳病人,我们为病人提供最好的治疗,帮助病人过上正常的生活,没有人遭受了审判。”
“那为什么许多病人都要被关在医院的一个小小的隔间里,被一群根本就不理解他们的人摆弄思维?即便不被关进病房里,病人也在被‘正常人’排斥在外,被无形的囚笼束缚着,而你们,治疗师,就是狱卒,你们要确保病人洗净了自己的罪恶,他们才能有机会走出这个牢笼,”宁绪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朝着自己的那堆毛毯走去,“疯癫的标准本身就是由你们定义的,你们将自己不能理解的家伙说做是疯子,然后把他们……把我们,改造成你们的样子。”
“但如果有的人身上的不同之处已经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了痛苦呢?”宁绪所说的话放在他自己身上似乎确实有几分道理,但尚轶回想起郁明,再回想起钟琪妤,又觉得事情似乎并不是他说的那样,“许多病人会伤害自己,或者伤害别人,我们的治疗以及医院的管束,既保护了他们,也保护了其他人。”
宁绪的步子顿了顿,紧接着,他回过身看了一眼尚轶,“看来你这次来,不光是为了我。”
“我最近接手了一个病人,一个畏惧世界,连一步都不敢踏出房门,连一句话都不敢与别人说的人,”尚轶并没否认自己的来意,原本治疗师是不该在与一个病人谈话的时候提起另一个病人的,但他觉得自己这次并不是怀着治疗师的心态才来到这里的,他觉得困惑,并且想要听听宁绪的看法,“他的母亲死在了他的房门外,但他因为没有办法与人交流,向人求助,和那具尸体待在一起整整一周才被人发现。”
“那还真是个悲剧,”与世隔绝的宁绪当然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新闻,郁明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是完全新鲜的,“所以你到这里来是想问我,同样是沉浸在自我世界之中的人,我是怎么以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的?”
尚轶没有说话,但他的态度显然默认了这样的说法。
“我有宣泄的途径,我的自我并不封闭,”宁绪指了指整个房间之中的涂鸦,“我猜他一定是个压抑悲观的人,但不论是什么样的家伙,都很难在压抑的状态下顺利地生活太久。”
“他畏惧外界的世界,”尚轶觉得宁绪的方法有些行不通,“这样一来,他要怎么宣泄自我?”
“这你就不懂了,整个过程都只是我在表达而已,我面对的是一群沉默的听众,我不在乎他们会对我做出怎样的回应,也不会去看他们对我的评价,所以我和外界没有沟通,”宁绪认真地分享着自己自闭的经验,“而且……我想他和外界仍然有联系,而这个联系,就是他悲剧的来源。”
这话落在尚轶的耳中却有几分模棱两可的意味了,宁绪根本就不知道整个案子的内容,那么他所指的,究竟是郁明与自己母亲的联系,还是说……作为黑客的郁明与某个势力的联系?
然而尚轶不能问,再往下说,他就泄露了议会重要案件的案情。最终,他只是向宁绪道了别:“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改天会再来看你的。”
“欢迎你随时到访,”宁绪钻进了自己的那床毯子里,眯着眼像只慵懒的猫一般笑了起来,“这一次我们之间的距离可近了不少,治疗师先生,照这个进度下去,总有一天,你会完全理解我的吧。”
完全理解一个精神病患者吗?尚轶还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事情,他向来都是从病理上分析自己的病人,然而那些疯癫怪异的想法,他从来都没有办法完全理解。
不知为何,宁绪的笑容让尚轶在一瞬间想起了尚纪,深深的不适感忽然涌上心头,他简单地点了点头,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个满是涂鸦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