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第九区阴沉的乌云带来了一场连绵不绝的小雨。

尚轶过去还算喜欢雨天，在下雨的日子里，街上的人只会变少，虽然他作者要与人接触的工作，但在工作之余，他还是更喜欢一个人待着。雨伞挡住了每个人的表情，就好像是一层不那么结实的保护罩，维持住恰到好处的距离。

但在尚纪的事情发生之后，尚轶对雨天的感觉就完全变成了厌恶。

“看上去心情不错啊，哥，”除了雨滴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之外，另一个从他身边不远处的雨伞之下传来的声音也一直萦绕在他的耳边，不用回身去看，尚轶也能想象得出尚纪的笑，“赶着去见那个你用来赎罪的羔羊？”

似乎是因为尚纪出事的那天一直下着大雨，他的幻觉在雨天出现的概率也要大得多，仿佛刻意要毁掉他为数不多的，神经可以放松一下的时间。少年那张熟悉的脸可能会出现在任何一把雨伞之下，即便没有任何幻觉出现，他在雨天也总是紧绷着神经。

“如果这世上的事情真的这么简单就好了，你付出精力，而她回报你信任，这样你心里就会好受，忘掉你的错误……忘掉我，”尚纪跟在尚轶的身边，手里闲不住地转动着伞柄，尚轶甚至能感觉到飞溅的雨渍落在脸颊上的感觉，“你或许抱着完全的善意，但结果却不一定如你所愿。”

医院已经在不远处的雨雾之中等待着尚轶了，他试过加快脚步，但到头来少年只是窃笑着紧跟不舍。他不想听尚纪多说，这一次和以前不同，他做的事情毫无疑问是正确的，而被尚纪说做是“赎罪的羔羊”的邵柯，从来就不是他缓解自己内心罪恶感的工具。她已经有所好转了，他肯定能帮到她。

“你真的那么确定事情不会出岔子？你把我交给议会，把钟琪妤带出医院的时候，不也认为自己在做着正确的事情吗？”尚纪轻快的语调之中带着清晰的恶意，“到头来，你得到了什么结果？”

尚轶快步走上了医院的台阶，在扫描过他的面部之后，玻璃门缓慢地打开了。

“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放下你的执念，”尚纪注视着尚轶走进医院的大门，手持黑伞留在了大雨之中，“你永远都不可能忘掉你的错误。”

直到感应门在身后关上，尚轶才将雨伞收拢，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雨伞放到伞架，等待着自己的呼吸平复。

他总会找到办法与过去的阴影告别。

“早上好，尚先生，”当尚轶走进邵柯病房的时候，她并没有回过头，只是坐在窗边，仿佛已经维持了很久这样的姿势，“今天的天气不错。”

“是的，天气不错，”尚轶必须得营造出轻松的气氛，以便接下来的交谈可以顺利，“住得还习惯吗？”

“您喜欢这样的天气吗？”

“抱歉？”尚轶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虽然不知道您怎么想，但我很喜欢下雨的日子，在雨声里这个世界反而会变得更安静，”邵柯一边说着，一边将手掌贴在了冰冷的玻璃窗上，仿佛想要触碰向下滑落的雨渍一般，“在这样的天气里，人总是会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你想起了什么吗？”

“你能想象你见了一个人一面，原本以为你们今后还有很多相处的机会，还有很多的遗憾没有弥补，结果那一次，就是你见那个人的最后一面吗？”邵柯紧贴在窗玻璃上的五指渐渐收拢，她回过身与尚轶对视，在捕捉到他的视线之后，她才接着说了下去，“我想起了我的老师，您说，我还有机会见到我的老师吗？”

尚轶从选择这个专业的那一天起，就一直被训练着要熟练应对所有的突发情况，但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总是太少，他要应对的突发情况则层出不穷。

“他会来见你，但不是现在，”尚轶的心一紧，他不认为邵柯会无缘无故问出这个问题，不过按照之前的说法给她答案总是最保险的，“你觉得你的情况已经稳定到可以见他了吗？”

尚轶是一个擅长掩饰自己的人，他身上的淡漠更是他得天独厚的优势，但说到底，他不可能将那些任何人都有的反应完全从自己身上剔除。

眼神的变化，坐姿的调整，语气里无意识之间加入的强势，一切都让邵柯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我明白了，”她仍然保持着微笑，但在内心深处，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永远地逝去了，“这样的问题，我不会再问。”

尚轶能从邵柯的神情之中看出不对劲的地方，他本打算重新绕回两人正在讨论的这个话题，但邵柯总能聪明地回避他的追问。两人进行的交谈持续了一段时间，但令尚轶不安的是，他没能得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他几乎可以断定邵柯已经找回了自己的理智，自己的记忆，只有一个同为治疗师的人，才能让他所有的沟通技巧作废。

尚轶面对这样的情况很难不感到费解，毕竟就在前一天，他刚刚得到了不小的进展。如果邵柯不打算配合，那么他做任何努力都是徒劳的，所以即使知道邵柯身上有了什么变化，他也只能选择结束这次面谈。

“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吧，”尚轶确实希望邵柯能让他明白是哪里出了错，但他也知道这种希望只会落空，“我希望下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愿意告诉我更多的事情。”

“谢谢您对我的照顾，”邵柯注视着尚轶的眼神之中没有多少情绪，“再见了。”

从病房离开之后，尚轶一出门就见到了钟榕，她似乎在那里等了一段时间，指尖还夹着一支亮着灯的电子烟。大多数时候尚轶见到的钟榕都穿着医院的白色制服，但今天的她穿了一条雾蓝色的长裙，外搭了风衣。如果不是她身上那些机械的改造痕迹，尚轶甚至会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出什么事了？”尚轶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工作状态之外的钟榕了，而反常的现象总是会预示着什么，“今天不工作吗？”

“你最近的工作很出色，作为你的半个上司，我有理由给你一点表彰，而作为你的长辈，我想我们也有一段时间没有聊聊了，”烟雾在惨白的灯光之下渐渐升腾，消失不见，钟榕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她，说到最后，她才收起了手里的电子烟，“走吧，我请你吃午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