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慎言愣了一下,猜不透雷无水的心思,道:“末将愚钝,愿听将军指点。”
雷无水笑了笑,道:“你到底还是缺点人生经历,像你这般才气、胆识、智慧俱佳之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容易有自己的想法,这种想法有时会变成你的固执,到一定阶段甚至可以固执到使你违抗军令,方才你徐行在队伍后面,对行刑消极敷衍,就有违抗军令之嫌呐。”说到最后几个字时,雷无水故意加重了语气,带有强烈的质问口吻。
杜慎言心中虽有准备,但被雷无水突然暴起气势所惊,心中不免颤抖了一下,心想这雷无水果真是个厉害角色,自己如若再敷衍恐要招致不利,但又实在不愿屠戮俘虏,心中甚是为难。
雷无水没有给杜慎言多少犹豫的时间,向身旁的贴身牙将喊道:“把那两个反贼带上来!”
不多时,京兆少尹罗立言、御史中丞李孝本就被五花大绑押到了雷无水面前。
两人都是进士出身的文人,本就身形瘦小、孱弱无力,此时又逢变故,押解的军士刚一放手,两人便瘫在地。
雷无水轻蔑地瞧了两人一眼,对杜慎言道:“杜执戟,你来解决这两摊烂肉吧!”
杜慎言无奈,只得从腰间拔出陌刀,走到两人面前,轻声说了句:“对不住了。”
刚要动手,未料两人虽外表文弱,内里却十分刚烈,罗立言首先破口大骂起来:“狗鹰犬,你要杀变杀,何须假仁假义?”
李孝本也道:“我等虽是文弱书生,但也懂得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为了扫除朝中奸佞,区区一条性命又足挂齿?我虽命不久矣,也要让你们这些阉党鹰犬血溅五步!”
说完突然暴起,一头撞向杜慎言,因双手被缚,活像一根人棍飞将过来。
杜慎言毕竟是武人,反应极快,极速往旁边走了一个侧步,很轻巧地躲开了李孝本的冲击。
李孝本冲势过猛,扑空后收脚不住,天灵盖直接撞到了杜慎言身后的柱子上,脑袋就如西瓜开瓢一般洒落红白之物,当场毙命。
罗立言见李孝本横死,心中大恸,悲愤异常,起身便要和杜慎言拼命,神智在狂怒之下已然不清,口中“哇哇”乱喊。
杜慎言不忍与其动手,一再退让躲避。两旁的军士却在雷无水的示意下站立不动,作壁上观。
“杜执戟,你还不动手击毙反贼?”
雷无水的语气很急,显是动了真怒。
杜慎言却似乎充耳不闻,继续躲避,并不还击。他心理已经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再屠戮南衙死士。
罗立言人棍式攻击进行了一段时间后,神智逐渐恢复,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牙将一再躲避,应是不愿为难自己,否则自己早已尸首异处,倒是旁边那个头领一般的武将一直催促行凶,甚是可恶。
罗立言本是极富聪慧之人,神智清醒便有心计,故意继续装作冲击杜慎言,待接近雷无水时,忽然变向一头扎向雷无水。
这一变向实在太过突然,雷无水左右亲卫随从均未来得及阻拦,眼看罗立言就要撞向雷无水,这一搏命之撞来势迅猛,险情陡生!
不料雷无水毫不慌乱,更不避让,微曲膝盖,微分双腿,用胸前的明光铠圆护硬接罗立言的头槌。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罗立言的头也如其挚友李孝本一般,开瓢在了雷无水胸前的明光铠上,雷无水全身霎时挂满红白之物。
雷无水伸手将黏在自己胸前的罗立言尸体拨开,随意推倒在地上,走到杜慎言面前,阴鸷鸷地说:“杜慎言,你的妇人之仁,差点要了本将的命!”
杜慎言情知今日已无蒙混的空间,心下一横,道:“将军,末将认为这些南衙乱党虽然有罪,但他们已俯首就擒,是死是罚依例应交有司处置,不应就地诛杀!”
“我知道将军也是奉命行事,现下已无变通之法,但末将实在不忍心再行屠戮,请将军准许末将不再行刑!”
雷无水直盯盯地望着杜慎言,心中狂怒不止,他虽知道杜慎言的心态经历今日之事后已经生变,但万万没想到竟敢公然提出退出行刑的请求,这已是完全不把自己这个正四品的指挥使当回事了!
按照雷无水的脾气,马上便要发作杀人,但他又确实怜惜杜慎言这个难得的将才,于是强压怒火,尽量以平缓的口吻道:“杜慎言,你个小小的八品牙将,也太不把本将当回事了!神策军向来最重军纪,令行禁止,你今日违抗军令,依例当罚,念你年纪尚轻,本将不再追究,你速速跟随本将前去皇城肃清乱党,如若再犯,严惩不怠!”
说完头也不回的率众出了紫宸殿,杀向大明宫外的皇城。
雷厌水倒是一改平时寸步不离其兄长的做派,在紫宸殿稍作停留,来到杜慎言身旁,道:“杜兄,我在执戟司最佩服的人,除了我哥外,就是你了。”
“你的武艺、谋略、胆识,兄弟我都自忖不如。但我好歹虚长你几岁,且常有家兄教导,在为人处世上比你略知一二。”
“你今日的言行已犯了大忌啊,抗拒肃清南衙乱党,这不是一般的违抗军令,而是现下最不能触碰的忌讳,是要杀头的!”
见杜慎言只是低头沉思,没什么反应,雷厌水继续劝道:“我哥是惜才,所以才不追究,你应当迷途知返呐。”
“说实话,这些南衙反贼中,有些也和我相识,杀了他们我也不好受。但你我只是小小的牙将,谁死谁生这样的大事根本不是我们能左右的。”
“现下这个不太平的年月,能管住我们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很不错了,哪还有能力去管别人的闲事呢?”
“你就是太聪明,太爱思考了,像我大老粗一个,我哥让我干嘛就干嘛,我才不去想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呢,不是照样吃好喝好吗?兄弟,听我一句劝,自己的身家性命和前程要紧呐,不要再生事了……”
杜慎言越听越烦,脑子就如浆糊一般,未待雷厌水讲完就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劝谏,道:“雷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现下我心绪混乱,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
雷厌水知他不愿再听,便不再劝谏,只是让他快些跟上,便奔跑着向雷无水的队伍追去。
此时含元、宣政两殿内的南衙大臣和官兵亦被神策军杀戮干净,各部神策军均离开宫殿,冲向大明宫外的皇城。诺大的大明宫中似乎只剩下杜慎言一人。
杜慎言身心俱疲,今日的宫廷杀戮已对他的造成了极为强烈的视觉和心理冲击,令他对朝堂、对世事、对军中的上峰和同仁的看法,都产生了极大的改变。
胡思乱想间,不觉已踱到紫宸殿外。
向南望去,宣政、含元两殿正沿着龙首山缓坡依次降低,与杜慎言所处的紫宸殿成南北直线,三殿间隔均是三百步。
严整开朗、气势恢宏的庑殿式殿顶衬托出大明宫的高贵富丽,琉璃瓦在夕阳照映下熠熠生辉,映射出梦幻的金与红。
成排的参天槐树随着晚风摇曳树枝,各殿飞檐下的风铃“叮叮”作响,齐整列队的白鹭穿过夕阳的余晖飞向远方……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杜慎言不禁吟出了王维的两句诗,如若不是空气中弥漫的血腥,他几乎要被眼前的美景陶醉。
“没想到神策军中,竟还有喜欢吟诗之人!”忽然,杜慎言身后传来一略显苍老的声音。
杜慎言一惊,暗暗埋怨自己太过大意,身处是非之地却未能及时警觉背后有人,慌忙抽刀转身,将九尺长的陌刀指向来者,以极严厉的口吻问道:“你是何人?”
来者哈哈大笑,道:“将军莫要慌张,在下白居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