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
每个人对家的定义都不同,家是生你养你的安歇之地,是你受伤之后唯一的收容所,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你可以回去的地方。
你的家在哪里呢?
如果你用这个简单的问题去问冷羽珏,红衣女子定会不屑地一撇嘴,言简意赅:“我没家。”
如果你去问萧清山,萧清山会狡黠一笑,然后正义凛然道:“我辈侠义之士,以武林安定为己任,四海皆兄弟,无处不是家。”当然,此等虚伪之语,若红衣女子在旁,定会抱以老拳,复赠一脚。但你真要从这心机深藏的男子口里套出真正答案,不如直接揍他来得快。
但是你再去问青衣书生,却也一样得不到答案。
靳越会回答:“我知道,但也不知道。我有家,但也没有家。”
或许你会愤懑非常,觉得青衣书生简直没有回答,都是废话。
但他说的,却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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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早很早以前,他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他以为他是有家的。
那个时候,他叫南宫越,天资聪颖,小小年纪便已熟读各类典籍,触类旁通,连寡言的哥哥看到了自己也会露出难得的微笑,一切都那么美好,除了……除了从未理会过自己的娘亲,和从未见面的父亲。
他越聪明,越能干,娘亲看他的眼神就越恐惧,仿佛看到了噬人的野兽。
十岁那年,娘亲难得对他和颜悦色,甚至还专门给他熬了一碗汤。
聪慧的他在汤药中,闻到毒药的味道。
他不明白为何娘亲要毒死他,也不明白为何她要带着那样绝望的哀戚,仿佛走投无路的困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但是,他一向都是乖小孩,甚至在知道碗里是毒药的情况下,他也只是对着娘亲努力地笑了起来,亲了亲母亲的脸颊,接过了那碗汤。
娘亲为什么这么做,他不懂。但是他知道,她只要对他好一分,他就不会忤逆她。
他最后还是没能喝下那碗药,一枚暗器突然破窗而入,准确无误地打翻了他手中的碗,然后一个挺拔男子推门而入,看了看他,又低头看了看娘亲,慢慢地,笑了起来。
后来他再也没有看到过娘亲,哥哥说,她去很远的地方了,他问哥哥,这话是谁告诉他的,哥哥说,是父亲。
父亲,就是那日那夜,出现的挺拔男子。
那人看向他的眼神,冰冷而漠然,虽然救了他,但他的眼神中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温情,而他看向母亲的眼神更是令人胆寒。
看着笃信不疑的兄弟,想起那夜后院寒潭隐隐传来的喧哗声,他沉默了,突然觉得,有时候聪明,并不是一件好事。
聪明,有时候,是一种诅咒。
那人自小不喜哥哥,哪怕哥哥苦练的武功进境飞速,他也只是带着笑,毫不留情地将哥哥打倒,踩在脚下:“废物。”然后再拉他起来,随便地拍了拍头,貌似鼓励,然后懒洋洋道:“继续。”
哥哥似懂非懂地点头,甚至没有去擦嘴边的血迹,也没有看懂面前这人漫不经心的表情。
一旁的越皱起了眉头,但那人的眼神瞥来,他便换做一脸茫然好奇,全然没有方才的怒意。
那人勾起一抹笑容,颇有深意。
几年后,在庄中内乱之时,他终于有机会,知道了那个秘密。
知道了为什么那人对哥哥毫无温情,知道了为何那人对自己如此看重,知道了这个山庄……存在的意义。
他的世界就在那一刻崩塌,他不能说不能做不能进不能退,他只能悄悄潜出庄外,在江宁湖畔,蜷缩成一团,崩溃地哭——就连哭,他也不能让人知道,只能把自己的手咬得鲜血淋漓,不吭一声。
就是在那里,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冷漠又别扭的女孩。
从湖畔回来之后,他再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眼泪无用,唯有面对,才可解决。
他一直对当年母亲毒杀他一事不可释怀,直到那一天知道了那个秘密,他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
这一切可能来的大祸,那一切可能来的计划,那一切血色和死亡——
唯有他死,才可能解决。
那天晚上,他独自来到庄园后院的寒潭,跳了进去。
潭水不断地从他的口鼻涌入,寒彻肺腑,物极必反,寒到了最后,反而犹如大火烧身,将他一寸一寸都焚了个干净。
他却很安静——他一向如此沉静,白日的失控大哭之后,他的心中空无一物,平静无波。
意识慢慢在一片混沌中渐渐飘远,就在此时,突地,有一双手从后面把他紧紧抱住,向上浮去。
那双手,比他还要冰冷,那双眸子,比潭水还要幽深——
却让他感觉到温暖。
那夜,从寒潭救起他的哥哥一到岸上,全身都在发抖,却不肯将他撒手。
“再晚一些,就有性命之虞了。”诊断他的大夫说:“只是……二少爷在寒潭中泡坏了根骨,身体比常人虚弱许多,虽然行动无碍,但是此生,恐怕再难习武了。”
哥哥闻言一蹙眉,用力抱紧了怀中的越,却没有看到越低下头,掩藏他眼眸中一闪而逝的亮色。
他安心地抱紧哥哥,低头想着,纵是他不死,若他不能习武,却也可换得哥哥几年喘息。
旁边的那人突地笑了起来,将哥哥推到一旁,单手拎起小脸惨白的他,淡淡看着他被冻坏了的身骨,目光中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所有物被损坏的隐隐怒气。
然后,他道:“小越,你总是这样调皮,会惹我生气的。”
那人盯着他,嘴边含着笑,带着讳莫如深的深意。
那笑,自黑暗中生出,犹如地狱中盛开的红莲焰火,带着致命的吸引力,却几乎让人恐惧得无法动弹。
那笑,成为靳越十多年来的噩梦,犹如被一卷绵绵不断的黑绸包裹,无论如何奋力挣扎,依然,挣不出,逃不掉,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压顶。
他们,叫那片黑暗作——家。
很久很久之后,他已经不再回家。
最后,他说他有哥哥,但是他没有家。
哥哥……突地一片血红涌来,靳越猛地惊醒,发现自己呆在一条悠长的甬道中,最奇怪的是自己居然是站着的,可是却没有一点自己怎么来到这里的印象。
最后的画面……是冷羽珏把自己打昏了。
靳越叹了口气,打量了下周围,心中突地一沉。
小珏……他苦笑起来,抚了抚额,希望她慢点发现真相,要是发现被人骗了,以她的脾气,难免生出事来,要是被人所乘,可就糟糕了。
突地,在甬道中,有脚步声传来。
那人走得很慢,很悠闲,仿佛笃定靳越没有力气逃跑。
靳越也不逃,只是垂眸站在原地等那个人过来,但是他微微抿起的嘴却透露了他的情绪。
那阴影中的人终于慢慢走了过来,在他耳畔悠悠道:“怎么?走远了,倒是忘记回家的路了?”
“家?”青衣书生微微一眯眼,挺直了腰板,露出微跛的脚,笑了起来,彬彬有礼道,“庄主,在下自离家起,就说过放弃南宫这姓氏了。这里怎会是家呢?何况之前庄主打断了在下的腿,让在下不要再回来,现在又出尔反尔,让在下好是困惑。”
这话甚是尖锐,甚至不符合靳越一贯绵里藏针的温和态度,那人闻言突地一笑,和颜悦色道:“越,你也那么大个人了,不要撒娇。”
骤听此言,靳越脸色变得有点难看,想到之前的话,也知自己失了冷静,不由苦笑一声,垂眸道:“庄主此次又有何事?”
那人越发和蔼,道:“我不说,你不会猜么?你自小聪颖,通透人心,自然知道的。”
“我不知道。”靳越叹了口气,“恕在下愚钝,猜不出庄主所图。”
“你是明明知道,却又在装傻吧?”那人笑了起来,“又是这样,从小只要在我面前,你一定要装傻到底,办砸一切事情,专门与我对着干——”
“——但是你可知,你越和我对着干,我就越喜爱你。”那人微微一笑,“若要件件事情都要与我对着干,比顺从我还要难——若不是能猜中我的心思为何,怎会如此凑巧地把真正我要你做的事情全部搞砸?”他望着靳越,眼神越发喜爱欣赏,“嘿,只是有些任性罢了,倒不愧是我南宫家的人。”
靳越面色淡淡,知道自己不论说什么,也只是让对面那人自得,便骤然沉默起来。
那人苦恼地看了下靳越的右手,啧了一声:“怎么,你还是不死心地在自虐吗?你以为这样我就能改变主意?啧,真是小孩子。不过……倒是这次你居然栽在他人手上,自己回来,我倒有些意外。”
靳越淡淡道:“有什么奇怪的。我天资愚钝,比不得庄主机警,中计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越啊越,这么些年,你越发可爱起来了。只是装傻装得越来越差了些——还是反正被我发现了,就懒得装了?”他眨巴了下眼睛,“没事,你装装傻,我也挺高兴的。”
靳越的语气依然风轻云淡:“哦,我就是不想让你高兴。”
那人微微一笑,自不与他计较,侧开身子,做了个请的动作:“无论如何……小越,欢迎回家。”
他的身后,是一座庄园的红色大门,门上挂着一张牌匾。
那牌匾上写着四个工整的纂体“灵剑山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