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肿瘤医院出来之后,我不想坐公交车,走路,用来思考一下遗书的问题。
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不过就是安排一下房子的退租(我刚签了一年的合同)。
之前信用卡买的三万块的相机(钱还没还完,不知道银行会如何处理我这种情况)。
电脑里,尚未完成的四篇开放麦的稿件(因为频繁的感冒和头痛,错过了几次现场,而且我还不好笑,估计老板早就想辞退我了)。
还有一堆没有开封的卫生棉、洗发露、护发素(双十一屯的)……
至于书、衣服、鞋子、餐具(都挺旧的),应该也能找到地方吧……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写遗书,和列搬家清单有点像。
大概,死了就像是从这个世界,搬去另一个世界吧。
遗书的结尾,当然需要交代一下原因。
总的来说,就是因为我不想治,反正也治不好,脑肿瘤,怎么治呢。
医生确实建议了放射或者化疗。
可我这个人挺迷信的,我觉得这是命,而且我本来就不好看,化疗之后头发都掉光,人不得更丑更惨,我不太想那样。
没钱这件事,大家应该心知肚明,就不用写了。
内容不难,有点难的是该给谁。
爱人,没有。
前阵子,倒是试着告白过一个蛋糕师,人挺好的。
不过不等人家明言拒绝,我自己就嘻嘻哈哈,打岔绕过去了;
朋友,我心里盘算了几个人,现在大家都挺忙的,麻烦谁都不太好;
家里人,还是算了吧,自打我决定开始上台“卖丑”(我爸说的),我爸就为了他古汉语教授的脸面,率先和我断绝了父女关系。
……
现在是上午十点,整个城市已经彻底醒了。
四月多的春天,正是好时候,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我买了两个包子,拐进一个路边一个小公园。
这里是老城区,公园里都是附近住的老人,练太极的大爷,跳广场舞的大妈,一个一个生机盎然。
最妙的是,拿鞭子抽陀螺的大爷,啪,啪,啪,那声音,真带劲儿。
我举着包子,站在一边给大爷助威:“大爷,您真厉害!”
大爷挺开心,回应我:“谢谢啊,小姑娘!”
和大爷聊天,就这一点好。
我都三十了,在他这儿还是小姑娘,怪能安慰人的。
不过,我死的时候,估计也三十。
按医生的说法,撑死三十一,如果一队死鬼排排站数果果,那我还是算年轻的。
我沿着树林子走进去,慢慢的,大爷抽陀螺的声音,和广场舞的音乐就听不见了。
树林里没有人,阳光不错,从树叶中间漏下来,斑斑点点。
我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在公园里这么散步了。
为了不丢掉每周三晚说开放麦的机会,我每天早上六点半起床,半个小时之后出门,利用地铁上的一个半小时想段子;
然后到公司打卡,开会,做广告提案,见甲方,然后修改,然后开会,然后继续修改;
回家的一个半小时地铁,想段子,到家之后随便吃点,把白天的段子写成稿子,对着镜子……
或许我应该承认,我这个人,真的没有什么搞笑天赋。
或许我更应该承认,我不想放弃,就是和某些人在较劲。
可我现在都快要死了……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路边公园,竟然还有个小小的人造湖,
我走到湖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继续思考关于遗书的问题。
湖边没有人,水也不太干净,好像很久没人打理。
浓绿和新绿的水草纠缠在一起,在水底飘摇,挺像二八年华的女鬼,嬉戏玩闹。
一条仿古的长廊上也雕了梁,绘了彩,只不过不少地方红漆掉了,斑驳得不像样子。
我坐在长廊上发呆,手机叮叮咚咚的响。
打开是领导的微信,问我检查结果如何,什么时候回去上班,甲方对提案有新的要求,他们渴望一种明媚的感觉。
我关了机,依旧看着湖水。
明媚,哈,我应该把抽陀螺的大爷,推荐给他们。
阳光依旧很好,好得不像样子,让我有种眼前如此明亮的世界,会忽然裂开,然后我就会掉入一个黑洞里。
然后掉啊,掉啊,掉啊,一直往下掉,没有止境。
就在这种不真实的感觉,越来越强的时候,猛然间,有一阵细飘飘的声音传来。
晃荡着,听不分明,我又仔细听了听,捉住了三个字:“袅晴丝。”
我又听,那声音就好像蜘蛛丝一样,在阳光里晃着。
是有人在唱:“停半晌,整花钿,没揣菱花。”
唱得不算好,还有些怪,可怪得又挺挠人。
我忍不住沿着那长廊寻声走,声音越来越亮,又听到一句:“步香闺怎便把全身现。”
那长廊尽处,摆着一个太湖石,形状有点像个“寿”字。
绕过去,又是一节石子路,两侧低矮的灌木不曾修剪,长得乱七八糟。
等从石子路走过去,却见一棵高大的榕树,榕树下系着个秋千。
是一个女人。
她的一只脚,点一下地,秋千就跟着晃一下,身上素白的长袍子,也就跟着晃一下。
点地的脚,穿着一只古人才穿的绣花鞋,银白色的,绣了两条朱红的小鱼。
那女人听见声音,抬头瞧我。
我心中一动,脱口而出:“林黛玉!”
那女人笑了一下,偏过头去,依旧晃着秋千,自顾自的唱:“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我其实听不大明白,她到底唱什么。
那声调咿咿呀呀,一个字打三四个转,谁知道都是些什么字。
不过她唱的调子,和她的样子,倒真是一致的。
我说她是林黛玉,也是失言,只是觉得她身上带着那样的感觉。
再说,谁知道林黛玉究竟什么样,我是瞧她与电视上那个林黛玉有些神似,叫什么来着。
哦对,陈晓旭,也是早早就没了。
人家是红颜薄命,我呢?
黑脸骷髅。
我自知失礼,冲她抱歉地笑了笑,就准备离开。
刚一转身,就听见她脆生生说:“喂,这湖水好温呐,你要不要来试试!”
我转头,就见她两只手,捉着银白红鲤的绣花鞋,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两只白鱼一样的脚,在湖水里荡着。
真是挺好看的一个古风美人。
她微微歪着头,墨一样的长发,打着旋儿的落在身后。
阳光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就连眼睫毛上的光,都能看清楚。
说来也奇怪了,我还真就被她蛊惑了,我脱了鞋袜,随她一道坐在石头上,将脚伸进湖水去。
果真是温的。
她依旧在我身旁坐着唱歌:“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这句我知道,转头看她:“你唱的,是《牡丹亭》吧?”
她笑,满眼春光:“是啊。”
我笑:“原来真不是林黛玉。”
她说:“小女姓杜,闺名丽娘。”
……
老实说,我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的,我总觉得,自己得脑瘤这件事,就是一个梦。
就好像现在,我几乎都要相信,自己是大白天撞鬼了。
特别是当这个自称“杜丽娘”的小姐,要跟我回家的时候。
我心里那个“自己其实在做梦”的声音就更大了。
但理智告诉我,“她是个得了妄想症的神经病”的概率,要远远高出我在做梦的概率。
我看过一本书,里面描写了一个娴静的女疯子,天真又烂漫,和她挺像。
还有还有,《情深深雨蒙蒙》里,大眼睛赵薇演的陆依萍,疯了的时候,也和她挺像的。
我问她:“你的家人呢?爸爸妈妈,或者什么别的人。”
她站在原地,歪着头,弯着眼,跟看二傻子一样看我。
我继续尝试:“对了,你身上有写了字的小纸片吗?有数字,有名字,我帮你联系。”
她说:“你不必相信我,你只走你的,自然就知道了。”
我有些烦躁,但也无计可施。
索性按她说的,沿着石子路往外走,走了两步,回头,她溜溜达达跟着。
等走上了长廊,一回头,却不见她,有些诧异。
又走两步,听见一声“喵”,再回头,却见她蹲在地上,手中捏着一根狗尾巴草,逗一只黑白相间的小猫。
她知道我看她,抬起头还冲我笑。
就这么三步一停,五步一回的,她时而跟着,时而追鸟。
每每我以为她消失的时候,她的影子就出现了。
等出了先前的树林子,她就走到了我身边,和我并排走着。
此时已经是十点半,公园里晨练的大爷大妈们,散得差不多了。
那个抽陀螺的大爷收了鞭子,也冲我笑了笑,喊道:“姑娘,回去啊?”
他的目光只是对我,我应了声是“是啊”,多少觉得有些怪。
毕竟,身边这个高挑的古风美人,比我可招眼多了。
出了公园,我就直奔公园附近的派出所。
接待我的小执法者,唇红齿白的,很有礼貌地问我:“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我将身边的古风美人,拉到他面前,说道:“我在公园遇到她,她好像找不到家了,执法者叔叔,您帮帮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