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炽光赶到东城广场时,太阳已经西垂,空荡的街道上弥漫着烟尘和悲怆的气味,仿佛硝烟过后的战场,不过这里确实曾有一次战斗。
那里并非空无一人,水华昭跪在地上一动不动,仿佛化为一座石像,她的背影凄冷,如同秋风里的枯叶。
她疯狂地战斗,将邪灵全部屠杀,最终却没能救下一人,最后时烬一把烈火将所有尸体烧成了飘散在空中的尘粒。不知为何,却把她留了下来。
“师傅--!”躲藏在暗影处的特尔斐确认周围没有危险后跑了出来。
水华昭有些僵硬地缓缓转过头,那张柔美的面庞此刻完全失去了光彩,明慧的双眼空洞无神。
她看到一步步向她走来的火灵。
冻结的面容有了一丝表情,她抬起眼,冷冷看着炽光。
就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她无数次设想当这个男子过来时她要和他说什么。
如果很早的时候,他到了,她会与他并肩作战、共同抗敌。
稍微晚一点的时候,她会质问他为何这么晚。
在她濒临崩溃之时,他若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要痛斥他、告诉他那么多人为他的迟到付出性命、质问他到底有没有心……
她想了一百句话骂他的冷漠。
然而此时,所有激烈的情绪已经在激烈中消亡了,万事皆休!
她只是维持着下跪的姿势,冷冷盯着那个男子。
炽光看清她凌乱发丝下的眼神,沉默下去。
仿佛万千话语,所有的责备、失望、痛恨全都汇于眼底寒芒中。
“师傅,我们走吧。”特尔斐察觉到凝重的气氛,他也耷拉着脸,上前去抱水华昭的胳膊。
“抱歉,水华昭。”沉默良久的炽光终于开口。
水华昭想问他为什么不来,但她不问也知道,炽光永远只在乎一个人,那就是血魔。
最后,水华昭将目光狠狠转开,她只说了一句话,声音竟有些苍凉:
“炽光,生命之中,除了爱,还有义。”
说罢,她扶着特尔斐站了起来,慢慢往回走,她想一走了之,永远离开这个令她伤心、失望至极的男子,但她还有未竟之事。
第二日军营中晨炊声兴起时,一个负责传报的士兵乘马疾驰在主道上,一边高喊:
“尊主使者时烬大人到!”
“尊主使者时烬大人到!”
时烬放过水华昭完全是出于私心,临走他还扬言威胁今日仍将继续,但实际看着她那鄙夷仇恨的眼神,尽管知道不可妇人之仁的他也觉得不妥。
他想起第一次遇到阿昭时是以撒的部下在追捕她,于是他便来师傅的同盟方调查,同时,他也来探探虚实。
此时正是早晨做饭之时,院内士兵来来去去,一缕缕白烟弯曲着向上飘散。
旁边响起惊呼,大概是着急的士兵撞上了一个侍女,只听那女子责备:“你小心些,这是血魔大人的药。”
士兵连连道歉,周围一片哄笑。
“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时烬。”一个含笑而散漫的声音说。
时烬抬头,黑暗精灵的少将正站在道路尽头。
时烬两步迎上,对他颔首示意:“阿尔贝都将军。”
之后便直入正题:
“将军可曾听闻两日前的事件?”
“呵,”以撒一笑,抬手请来者入殿,“本将的消息若闭塞成那样,这将军不做也罢,本将倒是好奇什么样的小杂碎让大人烦恼?”
时烬皱皱眉,挤出一丝笑:“烦恼倒不至于,”他摆手拒绝了进殿的邀请:“我想在将军这里四处看看,可否?”
以撒从容点头。
两人并肩而行,时烬开口:
“我来是想问将军,前一段时间攻下碧色城后,部下抓捕的那位蓝发女子是何人?”说到最后,语气已有严肃,时烬转过头,观察着黑暗精灵的表情。
“什么?”以撒却是十分困惑,他微微睁大眼,接着又似恍然大悟一般,“哦,攻城那日我没管着他们,大概又是哪个粗俗士兵做的好事吧……”
“不。”时烬冷脸打断他,“在这里,在科帕萨,您的士兵追捕一个蓝发女子。”
“什么?”以撒又说了一遍,这次他表现的很惊讶,下一刻露出怒意:“竟然还有这等事!大人,待我将所有士兵召集起来问个清楚!”
时烬眼神一转,摇摇头:“算了,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以撒重重出了口气,才敛去怒气,思索着问:“您方才说叛乱分子,又说到蓝发女人,莫非?”
时烬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只是说:
“我来此便是为询问此事,既然将军不知,我便告辞了。”
以撒将时烬送至大门,期间时烬又问:
“将军近日作何打算?”
以撒散漫一笑:“碧色城刚攻下,就又出了乱子,再让他们快活两天,不日当再攻碧色城。”
“以将军的性情,乱局岂不是次日就可稳定?”时烬笑容莫测,“将军迟迟不动手,是在等什么吗?”
“哈哈,”以撒朗声大笑,“本将的性情实则爱好闲散,大人的话倒是提了个醒儿,慢走。”
他一直目送魔法师的背影消失,脸上的笑容渐次收敛。
血魔居所
前厅门旁,阿奎那站着翻看书籍,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连忙将书页折起,放下了书,抬头,看到再次穿上黑色软甲的血魔走了过来,火灵在侧后方跟随。
昨晚炽光找到她,又取了一瓶血让她给血魔服下,所以尽管受到重创,血魔的身体已恢复大半。倒是炽光,昨日和水公主回来后,他的神情就不怎么好,那双原本就充满忧郁的眼里又多了些别的东西。
他那么美丽的人,却很少有笑的时候。
血魔路过时瞥了一眼她放下的书,转过眼眸问她:
“阿奎那,你喜欢历史?”
阿奎那愣了一下,因为此时的血魔嘴角弯起,竟然在笑。那长久冰封的容颜,仿佛终于有春风吹过。
“啊……在历史里,可以观仰先人的智慧。”她才反应过来,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喜欢历史,可以去时间塔。”血魔向她建议。
时间塔,大陆的文明与历史记录于此,其内存放无数卷轴,里面的部分人被称为时间见证者。
阿奎那低下头,说:“阿奎那更愿意留在您身边。”
“你哪天想走了,和我说一声就可。”血魔慢慢说,声音里也少了冷冰的质感。
阿奎那愣了片刻,才追上他们,行了两步,终于忍不住说道:
“大人,您变了。”
“哪里?”血魔淡淡问。
“您变得……您比以前更加温柔了。”阿奎那细语道。
“是么。”血魔垂下眼睫,轻轻开口,阳光下,她的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们三人到达议事厅时,其余人具已在场。
以撒点头示意后,便凝重开口:
“时烬今日来,言语之间已经有所怀疑,他是聪明人,总会再找回来,一切只是时间问题。”少将环顾众人,“最后的战斗就要开始了,我们要把战场转移到烈焰峡谷,否则科帕萨会被彻底毁灭。”
他一边说,一边指向科帕萨的西方。
“队长,你即刻带军队从地底通道前往峡谷,按我曾说的布兵,给我留下百人足够。”
“属下遵命。”塞克夏郑重回答。
“等等!”血魔喊住他,“让阿奎那也一起去。”
以撒点点头,摆手同意。
“大人……”阿奎那迟疑了一下,看到血魔态度坚决,于是行礼:“谢谢您,大人!”
“能让特尔斐也去吗?他还是个孩子。”水华昭的声音响起,她的声音不再柔弱,竟也有了硬朗的气质。战争与苦难,终于让这个公主披上铠甲。
她的话音未落,特尔斐就抗议:“我不走!我要在您身边!”
“特尔斐!听话!”水华昭按住少年肩膀,低低呵道。
“走。”以撒应允。“不要再拖延了。”
“我不……”特尔斐还想说什么,却被水华昭的眼神制止。少年鼻子一酸,咬着牙跟两个黑暗精灵离开了。
临走前,他回头对水华昭喊:
“您一定要接我!师傅!”
屋内安静下来,以撒直视前方,没有看任何人,目光凛然,他摊开手,对剩下的三人宣布:
“我们,留下来将敌人引向战场。”
无人出声,一时沉默。
他转向水华昭,说:
“水公主需要保护。”
低沉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我来!”
水华昭辨出是谁,有些惊讶地看向站在血魔身边的火灵,那双金色的眼睛正注视着她,从中水华昭读出的是“责任”,但一想到昨日情形,心中滋味繁杂。
昨日之事,炽光对水华昭心怀愧疚,一直以来,他只把她当做交易者,但当戈薇再次出现在他生命中后,情况便有了一些改变,他已不再是那个可以失去一切的心死者,之前包含生命的交换条件,他必然无法兑现。
但炽光又非无情之人,所有的冷漠仅是他只把公主放在眼里才看不见其他,昨天日暮时分,在水华昭那无声胜万语的目光控诉下,他想起碧色城宫殿的舞台中心倾世光华的舞蹈,想起她海水般的碧蓝眼里透露出的昂然正义,还有为族人留下的泪水。
有时炽光觉得她的柔弱和曾经的戈薇有些像,但她却用自己柔弱的身体将他人保护在身后,她告诉他,除爱之外,仍有大义。
除去不能兑现生命的承诺,炽光决定一切结束之后尽力补偿水华昭,所以此时,他站出来保护她。
他的心思本是单纯耿直,却不想这一举动对他一直苦苦追寻的公主带去何种震动。
以撒勾唇,看向表面平静的血魔,“那我来保护血魔。”
炽光一听便急了,就像有人要抢走他的公主似的,对黑暗精灵怒目而视:“我也会保护戈薇。”
此时,血魔清冷的声音宛如碎冰:“我不需要任何人。”
以撒轻笑一声,盯着炽光的眼睛说:“危机时刻你怎能同时照顾两人?你只能选一个。”
此时此刻,炽光凝重地蹙眉,一边是他深爱的公主,一边是他愧对的人,或许是昨日那一百个死去的无辜者令他深感自责,他总想通过对水华昭的照顾来弥补,于是他咬着牙说:
“我选水华昭。”
血魔只是眨了一下眼睛,灰色双眼冷漠依旧,仿佛什么都没有变,但确实有东西改变了。
她打算再次相信那个人,而那个人这么快就打破了誓言。
两次的信赖,两次的背叛。
他又抛弃了她,他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为什么要融化自己冰封的心,再去迎接血淋淋的一刀呢?只是因为被他这几日的所作所为感动了吗?
罢了、罢了,她再也不会相信了。
尽管冰冷的刺痛从心底向百骸蔓延,她仍旧笔直地站立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炽光说罢那句话就低头对血魔说:
“公主,我也会在你身边。”
血魔绽开一抹冷笑,也没有再看他,“我说过了,我不需要。”
以撒又给他们详细讲述各种可能情况以及应对、地道位置、地形等安排,决战前的会议便结束了。
离开时,炽光对孑然一身的水华昭说:“你先回去,有事就找我,我待会去看你。”
昨日的事让水华昭对这个她暗自仰慕的男子产生了隔阂,她只是点了点头。
炽光对于如何安排水华昭心中已有些打算,只是要征得戈薇同意。他嘱咐罢,连忙去追早已走远的血魔。
殿外,夏日明媚,正是午时,空气里都有慵懒的气息。
炽光两三步走近,在血魔身边关心地问:
“公主,阿奎那不在了,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去买些。”
若是在早上,这样的情形血魔会淡淡对他说出几个菜,而现在,她已经对炽光彻底失望。
但她也没有生气的力气,只是说:“不用了。”
她继续自顾自地走,一次也不转头看炽光。
炽光担心地皱眉,阿奎那不在,她连饭都不吃。血魔的态度也让他伤心,她醒来那会允许他坐在她旁边、他靠她的肩膀她也没有发怒,今早他还看着她吃饭,本以为公主已经不再排斥他,然而换上黑甲,那个铁心肠的将军又回来了。
还是说……之前她是因为身体虚弱让那种抗拒也淡化了?炽光细细回忆,公主那时说话、动作总是淡淡的,不冷不热,原来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想么?
想到这里,炽光心底慌痛,不禁苦笑起来。
她还是不愿原谅他!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一旁和她商量着:
“公主,阿奎那现在不在,能不能让水华昭搬到前堂?这样我不离开你也能保障她的安全了。”
水华昭,血魔想起那个炽光带来的女子,她根本懒得去想炽光对水华昭的心意,只是冷硬地说:
“何必那么麻烦?你直接去她那边守着。”
炽光固执地坚持:“公主,我想您借阿奎那的屋子。”
此时已快走到院前,血魔停住脚步,回头冷清地看着炽光,语音暗藏讽意:
“她是贵客,怎能住在侍女的地方?你要是执意想让她来这里,那我搬出去。”
她又尖锐起来……就像用荆棘包裹住一样,炽光没有办法,只得作罢。
血魔迈入门内,又盯着他冷冷说:“火灵使,请不要再进来了,我要休息。”
炽光生生顿在门外,俊美的脸上错愕、又转为苦涩,他哀伤地保证:“公主,我不会打扰你的。”
公主已不再理他。
血魔走入屋内,穿着软甲便躺下,战争不知何时触发,她不会再脱下铠甲睡觉了。
心思几番起落后,最终又回归平静。
炽光在紧闭的门外又失神站了一会,他走出去,心情不好的他烧掉了士兵晾晒的衣服,然后他要给公主找些饭,等她醒来再吃。